姑娘们早已跑得一个不剩,至于剩下的一半酬劳她们自然不敢奢求——司徒靖庆幸自己想到了村里不能没有女眷这个细节,否则此刻能不能侥幸得生还是未知之数。
裘盛给他草草换了一声女装之后随意扔在了床上,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背影乍看上去还真的和被糟蹋过的女人别无二致——很快大队人马就进了村子,搜寻了一圈发现村里只剩一群歇斯底里的女人之后,便马不停蹄地顺着她们指引的方向追了过去。
荀复没有为难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司徒靖猜测他可能和自己一样不忍心让她们本就血泪斑斑的人生更加雪上加霜,但这一念之仁却终究令他功亏一篑。
而裘盛实现安排了两个黎越人埋伏在村外,只等荀复的人马离开便折返回来带走了司徒靖,而他之所以毫不反抗甘当俘虏,自然是为了给司徒靖争取时间——猎物一旦落网,猎人自然不会再进行毫无意义的追捕,这是常理。
“大人,坚持住,就,快要到了~”黎越兵卒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话,但语气已经足以显示他的焦急和不安。
“我... ...我没事,只是有些饿了... ...”司徒靖明明已经面如金纸,但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安抚着惶恐不安的两个兵卒。
“... ...要不歇一会儿吧,我去给您找点吃的?”另一人似乎是只会听不会说,干脆操着一口黎越话向司徒靖请示道。
“也好... ...这里离归阳已经不远了,他们应该不敢追过来了... ...”司徒靖其实早已经精疲力竭,只是沿途一无遮蔽二无人烟,纵使疲惫不堪也不敢稍有懈怠,而好不容易进了这片林子,他的两条腿便立刻软得再也抬不起来。
“大人,我们,谢谢你,因为我们... ...”
“你想说,你感谢我为了黎越人所做的一切?”
“对,对对对!”
“你还是说黎越话吧,我又不是听不懂。”
留在司徒靖身边伺候的兵卒拼了命地点了点头,随后替他解下腰间的葫芦递到了嘴边,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倒进司徒靖的嘴里,那份恭敬和谦卑,即便是面对生身父母也不过如此。
“魏王和大人浴血瀚海,对我们黎越人有再造之恩,如今大人又为了我们的青白以身犯险,小人实在无以为报——今后只要是大人您的事,别人不敢保证,我必定万死不辞!”
“... ...可惜功亏一篑。”司徒靖摆摆手,示意他已经喝得足够了。
“那有什么关系?有大人您的这番辛苦,我们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只是小人觉得,最近这城里的事情有点不大对劲。”见他摆手小卒便将葫芦塞好挂回了他的腰间,随后倚靠着大树和司徒靖并肩坐在了一起。
“哦?怎么个不对劲法?”小卒愁眉紧锁地样子引起了司徒靖的好奇——黎越人大多更喜欢动手而非动脑,几十年来也不过只是出了一个米邱而已,可眼前这个小子似乎也是个异类。
“大人,越州兵伪装成我们黎越人烧杀抢掠,目的是为了让归阳的吴人忌恨我们,所以留下几个活口倒也是
正常——可是您不觉得最近幸存下来的百姓有点太多了么?城里随处可见家园被毁的百姓,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小人推算过,仅照目前城里难民的数量来看,归阳最少已有一百多个村落遭到了越州军的洗劫,再算上那些闻风而逃的,归阳境内少说该有四百多个村子才对... ...可是咱们这一路走来,沿途似乎并没有这么多的村落吧?”
小卒缓缓道来,司徒靖却是听得惊心动魄,刚刚才平静下来的一颗心霎时间又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暗骂自己愚蠢,如此明显的破绽他怎么可以视而不见——难民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即便是越州军有意制造黎越滥杀的声势,这入城避难的人数也实在多得有些不合常理,而且这么多的难民就说明有更多的村落惨遭毒手,可按照这难民的数量来计算,归阳的人口和村落数量应该比实际上多了三倍有余。
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立刻让他不寒而栗,如果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难民,那么这些潜入归阳城四处散布屠杀惨案消息的,又会是什么人?
“还有,昨晚那些斥候身上带着雷火弹,大人您恐怕也猜出了不妥,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村民的?除非那个村子他们早就去过,而且十分肯定里面已经没有了村民,可裘盛将军却是在城里问遍了难民才找到了这个村子... ...所以我怀疑,城里的难民恐怕有五成是越州军的奸细假扮的... ...”
司徒靖看着小卒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得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对方显然是害怕自己急火攻心才说了这些宽心的话,什么五成,照此看来城里的难民至少九成都是越州军的奸细!
“你叫什么名字?”司徒靖扭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十分标准的黎越人——他虽然年纪不大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而那一头略显卷曲的长发,迥异于中原人的肤色和一身结实的肌肉,全然没有半点中原混血的痕迹。
“小人王隼... ...曾经是天道正宗的信徒,而且... ...是很虔诚的那种... ...那时候不懂事,跟着米邱做了不少的孽... ...后来魏王和大人您在我们都快饿死的时候不计前嫌给我们饭吃,还重开商路严惩奸商让我们能过活,小人这才知道你们是真心来帮我们的,和那些压榨为难我们的赃官不一样... ...黎越人知恩图报,所以小人便跟族里的几个伙伴商量着一起投了军,不求升官发财,只希望能稍稍抵偿前罪... ...”
王隼说话间更是充满悔恨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帮助陆昭明传信害得生灵涂炭虽然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大罪但也绝不会差太多,而司徒靖自然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曾用一只鸟就间接影响了整个瀚海的战局。
“不,你没有罪,更不必恕,俗话说官不正是以民不安——圣贤云,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
“大人您说得真好,不过,什么意思?”王隼一脸真诚的赞叹着,同样也是一脸真诚的懵然着,气得司徒靖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这话是中原先贤子尼说的,意思是无论是一个家还是一个国,不怕贫穷而害怕
不公平,不害怕人口少而害怕不安定。所以当政者首先要有公平的法令制度,那么国家即便贫穷也不会动荡,而上下一心,则可以一敌百,如此国家便不会有倾覆的危险。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异族,如果他们不愿归附,那就该去教化他们,并将他们视同于自己的子民,这样才能长治久安。”司徒靖一边苦笑一边拿起腰间的葫芦灌了几口,他不知道王隼可以听懂多少,但他希望对方可以记得他现在所说的这番话——改变,需要所有人的努力,而且绝非朝夕之功。
王隼的眼神有些迷茫,但又好像赞同似的不住点着头,让司徒靖看得莫名其妙。
“大人,我虽然听不太明白,但这个叫子尼的人,是不是说好的王应该对百姓一视同仁,无论他是中原人或者黎越人,是贵族还是平民,也不管贫穷还是富有,他们都该服从于国家的法令而非某个人的权威,是这样么?”
司徒靖喜出望外,谁说黎越人只会舞刀弄枪?眼前这个王隼的悟性丝毫不比任何中原的孩子差,如果早几年有机会读书,说不定此刻已有所成也说不定。
“没错,你很聪明,该去读书的。”
“读?书?”王隼的词汇里似乎从没有这两个音节,这让司徒靖颇为头痛。
“就是... ...去看先人们通过纸笔记录下来的智慧和经验,并从中获益,然后你就会有属于自己的灵魂,而不是别人灌输给你的思想。”
“我不懂,不过大人您说的一定没有错,我回去就... ...读~书~”王隼对他灿然一笑,随后用力敲打着自己的胸口,在黎越人的习俗里,这个动作代表着郑重的承诺。
司徒靖随即学着他的动作也用右手敲了两下自己的胸口,随后和蔼地说道,“只要你愿意学,我教你。”
“大人,读书要学多久?我今年刚十六,学到十八岁能和您一样么?”王隼信心满满地问道,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谦虚了,毕竟连驯隼这么难的事,他也只是学了五年而已就成了黎越最好的把式。
“呵呵呵~读书这事啊,有的人也许只需要一天,有的人却可能要穷尽一生啊~”司徒靖感叹道。
“一天?一辈子?这怎么可能?”王隼满脸的狐疑。
“朝闻道,夕死可矣——圣贤的意思是如果某天早上参透了世间至理,那么即便当晚死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有的人一生只为这一天而活,而大多数人却永远活不到这一天... ...”
“王隼,你记住,征战杀伐靠的是手里的刀枪,可治国安邦,靠的却是那一张张柔韧的书页——所谓文以载道,道御众生,现在你可能听不懂,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希望你也能如我今日一般,有教无类。”
“大人您的悟性是高还是低呢?”王隼好奇心起,壮着胆子问道。
“我?呵呵呵~不知道,不过我倒是很有兴趣,也许以后你和魏王会给我答案的... ...咳咳咳... ...”
一阵冷风吹过,令司徒靖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他趁王隼不被悄悄抹去了嘴角的一丝血迹,随后便闭上眼睛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