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阳城破,段归重伤,荀临荀复首战便能建立如此奇功本该是件令他振奋的事,可中行瓒却是人前欢喜人后愁——大获全胜的捷报固然鼓舞士气,但如此漂亮的首战告捷,也着实显出他这个屡战屡败的主公有些许的无能。
若是中行惗还在,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忿忿不平地抱怨上天不公又或者时运不济,总之得胜的荀氏两叔侄不过是侥幸而已,可这唯一一个能让自己开心的人,居然就那么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背主投敌。
和荀临的捷报一起送回荥山的,除了他心心念念的横天刀以外,就是这个叛徒的人头,中行惗的脸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那么臃肿,而装在盒子里之后更是令人觉得有些滑稽——那些赘肉被盒子挤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状,让那一脸的惊恐变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笑容。
中行瓒突然有些想念这个令他一度恨之入骨的人——至少如果他在自己身边的话,肯定会说些能宽心的话来让他高兴高兴。
“大人,前线军报... ...”跌跌撞撞飞奔而来的小校也是族中子弟,因为其忠诚和沉稳而颇受中行瓒信重——然而现在他一脸的慌乱哪有半点沉稳的样子,只是中行瓒光顾着蹙眉忧虑,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说... ...”小校那急切之中带着几分犹疑的语气令他更加不快——无非就是百里涉卷土重来却又兵败贵阳城下等等,这叔侄俩虽然才能出众,但就是永远都学不会如何在主子面前表现出适当地谦卑。
中行瓒举起猛灌了几口烈酒,之后便将还剩大半的酒坛扔到一旁砸得粉碎——他并没有白天酗酒的习惯,只是唯有如此,才能稍稍缓解一下他那即将更加郁闷的心境,就因为这封该死的战报里那洋洋得意的措辞。
“啸月城司徒靖举兵北上,兵分两路绕道我军后方包围归阳,以致我军... ...我军... ...我军大败,如今臣等据守九真以阻其进兵之路,望主公尽速来援... ...”
“什么!败了?!”中行瓒三分惊魂不定之中竟难掩一丝窃喜,原来所谓大胜不过也是请君入瓮之计——他忽然间就释然了,原来首战告捷不过也是请君入瓮的把戏而已,这么看起来原来愚蠢的并不只是自己,还有荀临和荀复。
“是... ...战报里还说,兵力损失超过五成,生还之人也大多伤疲交加不堪再战,如今只能据险而守... ...望主公速发援兵。”
“回信,告诉他们我会立刻... ...催办粮草接济军前,但兵源紧缺调集尚需时日,让他们务必坚守城池,决不许司徒靖再入境半步!”
中行瓒本想立刻就点齐兵马杀将过去,但转念一想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凭荀临和荀复手中的万余人据守九真郡应当不成问题,而眼下荥山城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否则他绝对不敢安心出征。
前者有荀临和荀复坐镇,现在得他亲自主持,所以那些家族耆老们还不敢造次,可若是他离开了荥山郡,这些老家伙会不会釜底抽薪便是未知之数了,所以,为策万全他决心先下手为强。
“... ...还有,发帖子通知几位叔公,后天晚上我在府中设宴,请他们务必赏光。”中行瓒打定主意要将隐患一网打尽,为此他不得不破费办一场临行前的告别宴。
请柬发出去之后很快就有了回信,只有那个年过七旬的中行伦称病婉拒——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这老家伙已经好几年没有出过自己府邸的大门了,据说他现在连出恭都要人跟
着,甚至已经忘了该怎么脱裤子。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留他一条残命又有何妨?
“多谢诸位叔伯赏脸,瓒无以为报先干为敬!”中行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再将杯底翻过来之后果然点滴不剩。
越州民殷官富,所以中行氏的宗家自然要对得起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辛苦——比如此刻大宴宾朋的厅堂,虽然算不上宏伟,仅仅可以摆下二十张五尺见方的八仙桌而已,但论及装饰的奢华来比之皇宫也不逊色分毫。
“族长此话言重了,我等虽然痴长几岁,可论起尊卑来,还要以您这族长马首是瞻啊~”上首一人撇着大嘴一脸不屑地说道。
中行瓒听到这一句不冷不热的调侃,心中便明白会是谁,于是微笑着冲那个方向微微鞠了一躬——中行玮,若说中行一门之中对他中行瓒不服不敬的人,他得算头一个。
当年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凭着才华和出身一展抱负成就功业,谁知中行赜认定他不甘心居于人下,若是出人头地则必然会竞逐族长的位置,于是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生生地演了一出大义灭亲的戏码,将他这个声名赫赫的刑部推官随便寻了个错处就贬回了越州。
自此他就成了个闲散的纨绔子弟,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如今他早已不复当年的精明强悍,两眼之中除了对于中行赜父子的怨恨,就只剩下酒色过度的昏黄。
“玮叔言重了,别说瓒还不是族长,就算是,也要仰仗各位叔伯鼎力相助才能坐稳这个位置。”中行瓒对着在座的所有人抱拳拱手,言行举止做足了礼数。
“我说怎么想起来叫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家伙来吃饭了,原来是宴无好宴——说吧,想要我们这些老东西替你干什么?”
“唉~玮弟你怎么还没喝就醉了——阿瓒你别往心里去,他不胜酒力,不是那个意思... ...”中行囧笑嘻嘻地打着圆场——阖族老小之中中行瓒最为鄙视的就是他,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胆匪类,只会逢迎拍马和稀泥,倒是和那个中行惗有几分相似。
偏偏这老小子还不安分,自从中行赜过世之后便屡屡暗生事端,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所有人都被他蒙在鼓里。
想起中行惗那张谄媚的嘴脸,一瞬间他心里又是五味杂陈,如今他身边可用之人所剩无几,想那个兔崽子一样对他心思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玮叔说的不错,瓒确是有事相求。”
中行囧闻言一愣,随即坐下来偷偷报以一丝哂笑——原来的中行瓒虽然蠢,但好歹还有些骨气,可如今从武陵大败而回之后,却越发得窝囊起来。
“各位叔伯知道,如今朝廷屡屡相逼,我中行氏已到了危急存亡之刻,瓒不得已起兵对抗... ...”
“朝廷屡屡相逼?若不是你父子一味弄权,我中行氏如今还是天子姻亲!你父尚算人中俊杰,扶助当今万岁成就了帝业,可你居然不识天时背反朝廷,依我看,再这么让你一意孤行下去,我中行氏危矣!”中行瓒话音未落,另一边便有人拍案而起,他看都不看便猜得出是谁。
中行玮,他正嗔目欲裂般瞪视着自己,似乎随时可能冲上来拔剑相拼。
“哦?族叔言下之意是我当不得这个家?”
“哼!各位,既然今天已经把话说开了,不妨我们就在这里先解决一下家里的事——我中行玮,反对中行瓒接任族
主之位!”
一言出口,举座皆惊,甚至连老奸巨猾的中行囧都没想到这个日日沉湎于酒色的家伙会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上作乱。
“族叔,族长之位想来都是由上一任决定,从来没有公议的先例,况且瓒早已言明,父仇不报绝不接任族长之位,你此时反对是否言之过早啊?”中行瓒冷笑着再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似乎对中行玮此时此刻的针锋相对颇不以为然。
“早?再任由你这么胡作非为,我中行氏早晚必有灭族之祸——诸位还不知道吧?荀临和荀复大败,五万兵马十去六七!如今龟缩在九真城里坐以待毙,旦夕城破,我越州百姓便要受池鱼之殃!”
中行玮几步走到大厅正中,接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书信,正是日前才递送到荥山的军报。
“想不到这军报会在我手中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你想不到的事——我已经上疏朝廷向陛下乞降,今日诸位只要随我一同拿下这不肖子,中行氏日后仍是大吴的重臣,诸位锦衣玉食绝不亚于从前!”
中行玮话音刚落,门外就涌进了几十个手持利刃的侍卫,而这些人几乎都是中行瓒府中的护卫,有些他还颇为熟悉,其中不仅包括那个他颇为信重的小校,甚至还有一直在府中十几年的老管家。
“原来我父子的身边早就被你安插了眼线,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中行瓒抚掌笑道,那神情似是在由衷赞叹对方的奇谋妙计。
“从老贼毁我一世功名的那日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诸位,中行瓒早就在府里安排了刀斧手只等摔杯为号便要将我等斩尽杀绝,若不是我提前知晓他的毒计,暗中让眼线动手了结了他们,此刻我们恐怕已经是刀下鬼了!”
“中~行~瓒~你好歹毒的心肠!”大局已定,从来都善于随风倒的中行囧自然是第一个跳出来指着他鼻子呵斥的人。
“蛇心鼠行,此等小人哪有资格做我中行的族长!”
“玮兄,我等与你共同进退!”
“绑了这逆子,送交朝廷发落!”
中行瓒看着这些人如跳梁小丑般急不可待的表演,心中难免涌起几分凄凉——当年中行氏是何等的威风,可时移世易,如今门中却只剩下这等饱食终日的废物。
他们中竟无一人去想一个问题,今日这宴会即是为了斩草除根,又怎么会被这区区几十人就改天换地。
“啪!”正在众人忙不迭地表明立场时,中行瓒手中的玉杯怦然坠地,一声脆响令整个厅堂霎时间就静了下来,少顷他们惶然的脸上便又再次浮现了轻蔑的笑意——本以为是摔杯为号的杀局,却原来只是因为恐惧而颤抖罢了,否则为何等了这半天还不见中行瓒的伏兵冲进来扭转乾坤。
中行瓒确实没有伏兵,摔杯也真的只是个意外,但并不代表他就是输家——他慢悠悠地坐回椅子上随手拧了一下右边扶手上栩栩如生的虎爪,整个厅堂的门窗便告封死,一寸厚的铁板片刻间就造就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紧接着他身后那八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屏风随着一阵嘎吱吱的异响窜到了他座椅的四周顷刻间变成了将他牢牢护住的围栏——玉化的梧桐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所以不管外面是暗箭纷飞还是毒水四溅,甚至是殿柱里喷出了燃烧的火油,身处这屏风包围之中的中行瓒都不会被伤及分毫。
而仅仅一屏之隔的厅堂里,顷刻之间已是哀嚎不断,死伤枕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