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段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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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归站在矮丘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汹涌的河水从他脚下湍流而过——不知是因为怜悯那些沦为鱼鳖的百姓,还是痛惜那些将成泽国的田地,总之他脸上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反而只见哀戚。

时近清明,天气更是比往年此时更加阴沉,因此他早在兵临城下之前便料定暴雨将至,一个引小镜湖水倒灌淹城的奇谋便已经成形于脑海,只是若行此计必定殃及无辜,所以他才会将军粮分发给常沙治下四县那些已经被韩焉搜刮一空的的百姓,更提前三天告知常沙军民即将大祸临头——如宁缃所说,他似乎真的有些妇人之仁,但他也很清楚这妇人之仁对战局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因为愿意相信他的人必定寥寥无几,以至于此刻常沙城内哀嚎声响彻云霄,连身处三十里外的他似乎隐隐能听到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

“传我将令,全军开拔,午时攻城,城中百姓官吏降者不杀。”汹涌了一夜的水流渐渐趋于平缓,而这一夜的功夫已足够常沙周遭哀鸿遍野——暴雨让小镜湖水位暴涨,而他又人为地将河道挖深了足有六尺造成上游低下游高之态,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但也足够蓄势待发的湖水逆流而上,冲毁常沙大半。

“遵命!”身旁的偏将已经满眼皆是敬佩之色,他自然不明白段归是如何让湖水倒流的,但他觉得这种事一定只有神仙才做得到。

其实大水倒灌淹城的那一刻,不止是常沙举城震惊,连段归属下那些连日抱怨不止的兵将也瞪大了眼睛无不啧啧称奇,不出一个时辰,真命天子得苍天庇佑的传说已经在军中不胫而走。

以气势如虹之兵攻丧魂落魄之城,哪里还可能有什么意外?

是以段归的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城头那些堆积如山的箭矢军械全都成了摆设,因为在看到近三丈的浪头袭来时,城上的守军便已经出于本能地跑得一个不剩了——人对于天灾有着本能的恐惧,而且绝不会妄图去抵抗的那种,而像这样所有人都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灾难猝然发生时,所有人都会把它和天谴联系起来。

鬼知道苍天为何而降下天谴,理由完全可以牵强附会,但根源却必然在于韩焉其人得罪于上天,或者说段归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逆天而行,就是生而为人最大的罪孽。

这罪孽居然殃及了无辜的百姓和官民,明明该死的只有韩焉一人而已!

所以段归大军入城之时,迎接他的居然不是愤怒的目光和憎恨的怒吼,而竟然是祈求宽恕的山呼海啸和卑躬屈膝的怯懦。

“殿下饶命啊~”

“韩焉贼胆包天抗拒朝廷,实不关我等良民的事~”

“殿下神威无敌,百战百胜!”

“神威无敌,百战百胜!”

“神威无敌,百战百胜!”

“神威无敌,百战百胜!”

很快,乞求就变成了歌功颂德,他们好像忘记了几个时辰之前,几乎满城的居民都在嘲笑这个征服者的痴心妄想和危言耸听,而此刻振臂高呼最为声嘶力竭的那几个,似乎便是当时对段归最为不屑的人。

段归骑着他那匹汗血宝马徐徐前行,他根本不在乎耳畔的这些呼声,他清楚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恬不知耻——活命,一个会引水淹城的人,必定是个草菅人命的恶魔,而他只要大手一挥,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将就会把他们这些无辜

的黎民当做羊群般撕咬。

杀降和屠城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尤其是对手粮秣匮乏在暴雨泥泞里吃了十天的苦头之后。

“殿下,此人自称韩焉的副将,他说韩焉已经被他们绑了,听候殿下发落。”小校满脸鄙夷地将那个将官打扮的人推到了段归的马前——不知为什么这人虽然一身戎装,却怎么看都不像个浴血沙场的战士,他一脸虬髯明明阳刚至极,但偏偏躬身塌腰满脸媚笑的样子让人不得不联想到秦楼楚馆里那些妖娆奴婢。

“是是是~小人等受韩焉胁迫不得已抗拒天威,幸有殿下得上苍眷顾引水破城,这才有机会趁乱将此贼擒拿——此刻他就在府衙大堂,只待殿下驾临严惩!”副将说话间便去牵段归的缰绳,十足十一副奴才的嘴脸。

“城中还有多少存粮?”段归目不斜视地问道。

“回禀殿下,前番那韩焉将四县的存粮都集中到了城中仓库,大水入城之时冲倒了其中两座,剩下的八座中又三座进了水,其他五座所处地势较高完好无损——算起来,十万石该是有的。”

“找一处高台,将那三座进了水的粮仓中所有存粮都搬出来晒干后充作军粮——其余的三座分发四县百姓,两座尽数分给常沙居民!”雨过天晴之后必定艳阳高照,正是晾晒受潮物资的好时候,而段归似乎是有意提高了嗓门,意在让沿街的百姓都听到官府要开仓放粮的消息。

城外农田被淹,秋后的收成最多只有往年的一半,百姓们除了担心自己的性命,其次在意的便是自己的肚子——他们听到开仓放粮的消息后无不欢欣雀跃,原本带着三分怯懦的谄媚言辞立刻就变成了由衷的感激涕零。

“可是... ...不敢欺瞒殿下,城中还有六千兵将,两仓的存粮实在不够常沙兵民... ...”副将面露难色,思虑许久终于微微侧过脸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后嗫嚅道。

“想吃饱?那很容易啊——三日之后孤兵发江阴,尔等随我出征即可。”三仓的粮食即便是损失小半,也足以供应五万大军半月之需,段归只留粮于民的用意便在于逼迫这些降兵跟着自己继续打仗。

经历了十余天的饥寒交迫,原本已不足两万的兵力更是捉襟见肘,眼下确是急需补充——但更重要的是,段归看着眼前这个首鼠两端随风摇摆的副将,怎么也不敢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

“可是殿下... ...”

“怎么,尔等莫非不愿归顺朝廷?”

“不不不不不~殿下误会了,卑职的意思是,我等与江阴、灵陵的守军本是同袍,彼此之间甚为熟稔,与其强攻... ...在下倒有一计可兵不血刃助殿下攻取两城!”副将见段归言语间已有些愠怒,立刻转身跪了下去,全然不贵满地的泥泞当即叩头不止。

“哦?来,牵马引路,到了府衙细细说与我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段归有些好奇,眼前这人倒并不像是个一味只靠溜须拍马混日子的窝囊废。

“回殿下,卑职韩玷——名义上也是韩家的人,不过早已出了五福,连旁支都算不上了。”韩玷起身牵马前行,说起韩家之时神情似乎有些异样。

段归来到府衙大堂时,韩焉仍旧叫骂不止,一见自己的副将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引来了个一身赤红衣甲的将军,当即起身对着二人破口大骂起来。

“呸!段归,韩玷,蛇鼠一窝,

有本事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跟老子明刀明枪地干,耍这等阴谋诡计... ...”

“把这厮的嘴给我堵上!”

“遵命——将军莫怪卑职,谁叫你不识时务呢?”

韩玷不知从哪找出一块黝黑的破布,几下就塞进了韩焉的嘴里,继而满脸堆笑地向着段归拱手作揖。

“韩焉,岂不闻兵不厌诈?孤在城外掘堑十日,尔等就算未能察觉水攻之计,也该派细作详加探查才是——可你坐守十日后,居然只派了一个人不知所谓的人来犒军?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说的就是你这种庸才!”段归不想和他争辩,只是想要把滥杀无辜的罪责合理地推卸给眼前这个败军之将而已——所以他不愿听到任何反驳,只在看到对方的嘴被死死堵住之后才开口骂道。

他恨不得上前抽这厮几个嘴巴,甚至一刀砍了这个废物了事,但这些话实在不吐不快——自入城起,他就一直在在意那些因为痛失至亲而声嘶力竭的嚎啕,他知道眼下的惨状都是自己亲手所为,但此刻他不得不在心里劝告自己,如果韩焉不是这么一个废物,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百姓枉死。

韩焉虽然嘴被堵住,可依旧不断挣扎着,瞪圆了双眼梗着脖子似乎要和段归不死不休。

“拖下去,砍了吧... ...”段归看得出这不过是个无能的莽夫,留之无益不如趁早解决。

倒是他那个副将,似乎有些不同。

“韩玷,有什么计策,说。”

“启禀殿下,我等皆是韩氏私兵,韩氏虽已衰微,却仍保留祖制每隔半年便要各军统领轮换调动一次,那江阴的守将正是卑职的旧相识——殿下如若放心,可选三千精锐诈称韩焉的败兵前往江阴,有卑职在那守将定不怀疑,到时城门一开,待他出迎之际殿下便一枪挑了他,江阴岂不唾手可得?”

“至于灵陵,殿下可令余部修整数日之后再行出发,大军到城下之时江阴也该尽在掌中了,此时可以江阴守将的印信投书,约其内外夹攻——灵陵守将见大军在外必定想不到江阴已然易主,待他率兵出城之际,便是自坠彀中之时~”

段归闻言喜上眉梢,但仅一刹那神色便又黯淡了下去,因为他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如果韩玷是假意投诚,赚他往江阴意在请君入瓮,又当如何?

韩玷见他沉吟不语便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于是跪倒叩首道,“殿下如有疑虑,可先遣人将卑职家小送往啸月城,他们此刻就在城南六尺巷——实不相瞒,卑职这官,是靠姓韩得来的,可若是不出意外,此生也就止步于此了... ...殿下神武英姿绝非凡俗,卑职愿真心投效,从此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

话说一半,韩玷忽然又磕了七八个响头才又接着说道,“而且,卑职如非真心投靠,殿下恐怕入不得此城... ...”

“哦?怎么讲?”段归好奇心起,笑着问道。

“殿下拦河掘堑之计甚妙,但却并非毫无破绽——今日天降暴雨小镜湖水位暴涨不假,可岚江水位难道就不涨么?卑职曾建议过率轻骑出城,可那韩焉不准卑职也就未再坚持... ...殿下伏兵于要道不假,可卑职若只是率兵去拆了那道靠近常沙的水坝,那时这沙河水和小镜湖,淹的又是谁?”

段归听完已是一身的冷汗,想不到小小常沙城区区的一员偏将,居然险些就让自己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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