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归率领士卒在阴雨中挖了五天,韩焉就在瓮城的箭楼里对着炉火和佳肴看了五天。
五天里他对段归的轻蔑与日俱增,因为他真的是在挖掘河道而已——沙河流到城外十里之后便被拦腰斩断,原本的河道因为暴雨已经成了浑浊的蓄水池,而段归竟然还在指挥着士兵昼夜不停地挖掘着河泥,简直就好像一群奉命疏浚水路的民夫一般。
“大人,末将请带一哨人马出城去杀他个措手不及!”韩焉身后的偏将似已按捺不住出战的冲动,而且好像胸有成竹似的语气甚是坚定,简直好像笃定只要两三千人马便能大败段归一般。
“万勿轻举妄动... ...这些日子以来暴雨不息,他无端作此愚行绝非心血来潮——老子这些天带着箭楼里你以为只是在吃吃喝喝么?你看片丘陵的后面,是否隐隐有炊烟火光?老子断定那是他安排的伏兵,你若此刻出击必被他切断归路,哼哼~魏王段归... ...竟然想以这等孩童般的伎俩赚我出城,痴心妄想!”韩焉笑着摆摆手,对身边的偏将指了指远处一片茫茫雾气之中几不可见的矮丘。
“... ...可就这样任由他截断水流?大人,近日天降暴雨岚江水位连涨,沙河本来就有溃堤之虞,如今因为段归阻塞了通往小镜湖的水道,城外农田已经有不少被溢出的河水淹没了... ...卑职以为,这会不会就他的阴谋,想要毁我农田令我来年欠收... ...而且他的破绽... ...”
“区区几亩地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淹不到咱们常沙城,且歌且舞且逍遥... ...破绽?那破绽都是给尔等这些蠢材留的陷阱,你踏进去便是尸骨无存,好了,先去整军备战,依我看,再熬个三五天他就该倾力攻城了... ...”
“是!大人妙算,卑职不及万一... ...”
韩焉看了一眼这个颇会说话的偏将,脸上立时不由自主地笑出了纵横的沟壑——他虽不是什么大将之才,但对于守城一道却颇为自得,毕竟他当年在武陵郡时也是挫败过北周的。
虽然只是十几条战船,千余名兵士,目的也不过是打算佯攻武陵以作疑兵,但这也是十余年来武陵城遭遇过最大的战事了。
而他自然也成了眼下韩氏一门中唯一经历过如此大规模战役的将才——至少在给朝廷的奏报中,那一仗韩羡是主帅他为先锋,两人合力统领城中三千兵卒打退北周近万的水军。
而韩羡已死,只有他尚在人世。
第六天开始,雨势稍歇,段归却仍是带着兵卒在不停地挖掘河泥加固堤坝,而前些天暴雨之后的积水随着天气转暖蒸腾而起,让天地间不仅没有清明,反而更是一片雾气弥蒙。
韩焉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一来是因为预料中的大举攻城之事并未发生;二来是雨再这么下,城外那些农田便真要毁于一旦了——到时即便可以击败段归的大军,这常沙郡三年之内也必定会欠收甚至闹起饥荒,那时他这个太守岂不是要像破庙里的泥菩萨一般断了香火供奉。
可他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段归此举的动机,若真是打算趁着大雨堵塞河道淹没农田,那至少也要相持个一年半载才能收到成效,但是眼下他手中不过万余兵马,粮草辎重也绝不可能撑过三月,加上如此繁重的劳役,别说相持一年半载,能撑过一个月已是奇迹。
韩焉决定继续以逸待劳,因为他坚信段归必然在城外埋伏了人马,那些挖掘河道的老弱残兵一定只是诱饵,真正的精兵强将不是在那片林
子里,就是某片丘陵后,只要自己轻举妄动就必然会出现。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之后他一直注意的那片丘陵之后真的出现了一支人马——那些人倒拖着军旗悻悻然地往大营方向走去,韩焉似乎都能看见为首将领回身望向常沙城时,那目光中满溢的不甘和怨愤。
这消息很快便不胫而走,包括那个连日请战的偏将在内,满城的官民无不赞叹他神机妙算,可他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得意——区区小儿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他韩焉?况且此举未必不是又一次请君入瓮,因为城外至少还有三处伏兵没有现身。
而早在段归到来之前,韩焉已经命治下四县将库中所有的存粮都运到了常沙,他一早就打算用坚壁清野的战术让对手不战自溃,天幸段归不仅没有尽快攻城反而浪费精力去做毫无意义的河工——疲劳再加上饥饿,他断定最多再过十天敌军便会按捺不住或退或战,而无论段归怎么选择,都难逃一败。
韩焉此刻负手立于城头,眼望着雾气蒙蒙的四野时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而放声大笑,如今他占尽主动,只要耐心再等几日,他便会声名鹊起,从此成为这江东四郡,不,天下九州的第一名将——先祖韩信的威名,必将由他重现,韩氏自此便可再霸朝堂。
“来人!”他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于是迫不及待地向身后的从人吩咐道。
“大人有何吩咐?”
“去准备些干粮,送到三十里外段归大营去... ...就说本官代郡中百姓,感谢魏王替我常沙疏浚河道!哈哈哈哈哈~”
“噗~是,遵命!”随从闻言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韩焉此举无异于指着和尚骂贼秃——他识破了段归的区区小计也就算了,如今还要送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去加以嘲讽。
“大人此举,不怕激怒段归倾巢而出攻打常沙么?”那偏将等从人走了,这才敢将心中的疑惑开口道出。
“怕?我倒怕他不来攻城——下去传我将令,即日起城中严加戒备,守城的兵马分成三班昼夜巡视,如有可疑者立斩不赦!”韩焉看向远方的目光异常冷峻,而话语之间则尽是狠厉。
段归妄图以断绝水道来淹没上游的农田,可惜在他城中兵粮足备全然不在乎这些许的损失——反观段归,两万人马劳碌了近十天,眼见着河道被挖深了近一倍,拦水的河坝也堆了足有一丈高,若说将不疲兵不乏那绝不可能,而此时他粮草不继,四周郡县又无处征粮,他除了攻城便只剩撤军这一条路,而攻城也好退兵也罢,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他那些犒军的鸡毛蒜皮,便是烧到他无法安坐营中的最后一把火。
“大人好算计!卑职这就下去布置守城的事宜——大人放心,那段归如若敢来,卑职定叫他葬身城下!”
“哈哈哈哈~段归?战神?我呸!”
韩焉狂笑不止,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段归兵败如山倒,而他挥军将其团团围住的盛况。
他目送着犒军的队伍出离城门直奔段归大营而去,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府邸——外面实在是太冷了,真难为那个段归是怎么在这种天气里忍了这么多天。
前去犒军的使者回来时似乎不像去时那般趾高气昂,大概是因为脸上少了一只耳朵的缘故。
“怎么回事?”韩焉怒气冲冲地问道。
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段归居然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回禀大人,魏王... ...那段归说,大人即可投降可免一死,否则三日之后,常沙玉石俱焚... ...”前去犒军的使者说话间便带起哭腔,好不容易擦干净的脸上转眼又是鼻涕眼泪流个不停。
“放他妈的屁!”韩焉拍案而起,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颌下三绺长髯更是随之颤抖不已。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使者吓得赶忙跪地叩首,生怕眼前这位大人冲冠一怒,自己身上又要少点什么。
“... ...你可注意了他营中军需状况如何?”但韩焉到底不是寻常的庸碌之辈,转眼就平息了怒火——段归此举意在激怒他,就如同他犒军的目的一样,所以段归也必有所图。
“回大人,小人谨记嘱托须臾不敢或忘,只是那段归不识好歹,接了犒军的粮食之后便翻脸割了小人的耳朵,还把小人赶了出来——不过小人还是偷偷看到了他们兵将的饮食,连那段归喝得都是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怕是已经粮尽了... ...”
听完使者的回报,韩焉这才面露喜色,因为这正是他想听到的消息。
段归营中粮尽,连日大雨又让道路倍加泥泞致使辎重难以运达,而此刻自己坐守坚城以逸待劳,无论他退兵或是攻城,最终的结果都必定是饮恨收场——这是在战场上混过几年的老兵都会明白的道理,何况他韩焉是韩氏硕果仅存的名将。
可就在他自鸣得意的时候,门外忽然吵吵嚷嚷地不知发生了什么,而不一会便有小校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随后一头栽倒在了他的驾前。
“禀、禀报大人,段归派人到城下了!”
“哈哈~果然如我所料,传我将令准备迎敌!”
韩焉大喜过望,段归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常沙城墙坚固,绕城而过近十丈宽的沙河又是天然的屏障,加上自己早就命人用沙袋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按他的猜测不久后发生的只会是一场城上乱箭齐发而城下无可奈何的单方面屠杀。
“禀大人,对方只来了五百骑手,就停在城外三百步,似乎并不打算攻城,而是... ...”
“是什么?”
“而是来劝降的... ...”
“劝降?哈哈哈~可笑~可笑——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 ...说给全城官民三天时间逃生,三天之后,常沙将成泽国... ...”
韩焉闻言一愣,继而和满堂的将官一起哄然大笑,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于这荒诞无稽之言的嘲讽——常沙虽地处岚江下游,但也只有沙河流经境内,而沙河自有史以来的千年中几乎从未发生过水患,不仅因为常沙郡地势平坦,更因为其河道几乎没有急弯,令水流的速度大大减缓。
其实不止是韩焉,常沙城里几乎无人相信段归的话,满城百姓都把这当成了一个败军之将无可奈何的蛊惑人心,于是变着法地嘲笑段归,很快就成了常沙人的消遣。
一天,两天,三天。
常沙人就在无聊的消遣中浪费着逃生的机会,直到他们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巨浪。
段归阻塞河道是为了将河床挖得更深,而当那河坝被摧毁时,堰塞许久蓄势待发的小镜湖水立即顺着河道倒灌向了常沙城,其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
当洪峰撞碎了常沙的城门时,无论韩焉还是那些百姓,都已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