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时,我的老哥云敛影又开始发疯了。
他碟子杯子摔了一地,四地狼藉一片。
我冲上去搂住他的腰,道,“哥……”
他显然失去了理智,推开我的身体闪到桌旁,抓起一只青瓷白玉杯准备掷在地上。
我急忙上前夺过他手中的杯子,他忽然惨淡一笑,扯着我的领子道,“云昕遥,你不得好死!”他眼圈深红,苍白的脸色甚是骇人。我从未仔细看过他发疯的模样,就像一只困入牢笼的野兽,危险恐怖。我有些难过,“哥……你不记得我了吗?”他完全没有反应,抓起另一只杯子甩向我,我下意识地闪躲,但还是避免不了杯子碎在裙角边,茶水溅了一身。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空骨的声音,“云敛影!”
这句话语气极淡,却是字字清晰,珠玑玉碎般从牙缝中蹦出来。
我哥怔了怔,抬头望了望空骨缩了缩身子。我跑过去抱住他道,“太子死了,哥……我求你,你看看,是我啊,小景!”
云敛影忽然仓皇推开我,拔腿就跑,我正要追上去时却被身后的人抓住袍角。
我想甩开他的手时,却听到了一句话语,落在心头却若千斤鼐鼎之重。
空骨为人清淡,吐出的话语也极轻,“你哥比我重要吗?”
我和空骨的关系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隙,空骨和我再次分房而住,甚之,他命人把我的住处修在西厢,而他居于东厢。空府府宅空深,东厢西厢之间相距五里,间隔一林烟桃花,一园粉苍兰,几片湘竹林和甚是辽阔的彼岸花地。
空骨本来小肚鸡肠,这回又真是恼了,真的怒了,我想到西厢寻他时,他部署的仆人齐刷刷地拦住我,竟有《孙膑兵法·十阵》中锥形之陈的架势。直到此时,我才深深意识到为何各国皇帝不敢动空骨的缘由了,他府上的家丁尽数会使武功,况且各司某种隐秘的职责:豢养武士,阵势堪比月汐颜的御林军。只是空骨城府极深,从不外扬,又打得了一手好棋,隐藏不漏,又不知他有什么摄人心魂之法,全府上下对其唯唯诺诺,死心塌地。再说,这也只是雾郡空府的兵力分支,空骨说过,他的故乡在白祺域,我不过以蠡测海,管见所及处冰山一隅罢了。
撇去我不能找空骨这点来说,还有一点让我感觉十分不良好。——我被软禁了。我不仅丧失了出入空府的自由权,还丧失了探望云敛影的权利。
我数次想找空骨去理论,每当踏入西厢与东厢连接的长廊时,总会有几个仆人闪现出来。作为败华派少主,我自诩自己武功尚为了得,但空骨手下奇士无数,光一个蒙面门客三招五式将我的招数迎刃而解,挑掉我的花语剑,最后逼得我着实计无所出。
一次,我碰上了府内仆丁大休的日子,偷偷摸摸摸到那条道旁边的苍兰从里,还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女子撞到。
天公老头这次网开一面放了我一马,让我遇上的是不会武功的画儿丫鬟。
她看到后有些惊愕,“小姐……”
我看着她挡在我路前,道,“让开。”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猛然抬起头,恨恨道,“小姐为什么总要惹公子生气?”
我微怔,随即反应道,“画儿,这不是你插手的事吧。”
她忿忿道,“奴婢这么一说委实僭越,但有些东西压在心里长久了便是不好的。”
言罢竟失神道,“就为了小姐那半死不活风言风语的哥哥,让公子生那么大的气……”忽然顿了顿,眼眸里幽怨十分,“新近时日公子瘦得厉害,饭不能食,茶不能饮……”她蓦然抓住我的衣袖,跪了下来,“我求求小姐,画儿知道自己身如蚍蜉,没有一资格要求小姐做什么,但请请小姐无论怎样委曲求全,就着公子的意说些好听的话让他开心也行。”
我哪受得了这种架势,慌忙扶起她,叹道,“画儿……”
。。。。。。
我终于绕过了一大堆家丁在画儿的掩护下来到了空骨的卧室前。
秋至,空骨却没有撤掉竹帘。槛轩轻虚,地暖香凉,风刮着帘角,筠青色竹帘半飘半落,我掀开帘,走了进去。
一个人身形削薄,凭着书几席地而坐,墨丝倾乱雪白凌乱的里衣。
他抬头,望见我也不是特别惊讶,原本清瘦的脸颊近日竟瘦得刻薄。
我低头道,“然瑾,我不懂,我究竟又做错了什么?”
他站起身,轻整微皱的里衣,淡道,“你没做错,是我错了。”
我咬着唇,“然瑾,我听他们说你最近几日没怎么吃饭……你……”还没说完,他忽然扯开淡黄窗帐,如海阳光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遮住眼后,眼前的人道,“闷在这地方这么久,把夫人给冷落了,实在抱歉。”手臂被冰凉的手指扳开,淡如轻丝的声音飘入耳朵,“我知道景景不和我一样,喜欢明人做明事,连这房间里的光线也要融入阳光的暖黄色调。”
他包裹着我的手指凉且细长,丝滑冰冷竟没有一丝人气,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空骨里衣半敞,锁骨细长,印在长日没有暴露在阳光下苍白近乎透明的脖颈上,瘦得有些恐怖。
他道,“景景,你讨厌我这落魄的样子吗?”
我竟有些害怕,抽出他的手不自然道,“不……”随后心如刀绞,“你这几日到底吃了什么?”
他没有回复,只是问道,“你在心疼我吗?”
我眼眶润湿,忽然抱着他道,“你傻呀,就因那个愚蠢的问题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
他微怔,手指抚上我的脊背。
我道,“空骨,你放过我好不好,不要问这个问题,云敛影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是我唯一的爱人,我对你和他的感情性质完全不一样。”
他突然推开我,后退了几步,脸上突然现出一丝凄恻的笑容,“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倏尔袖子一挥,茶几上的文案卷宗全部滑落在地。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景景呀景景……”他抽出几案下空格的一只玉萧,轻笑起来,“你又为何和花姬一起联手探究我是谁的秘密,下毒砸头,明知我受不住你晚上……”他顿了顿,冷笑道,“你真是什么招数都用上了……”
我脸色大变,上前几步想要解释道,“然瑾……”
“你知道玉萧掉下来时我会救你,你知道断肠散你虽然吞了下去我也能找到方法让你性命无忧……”
苦涩委屈泛到心尖,我垂下头,他仍不放过我,字字入骨道,“你做这些也罢,连我们两人就寝眠的那刻也不放手对我的试探……”他向我踱来 ,眼神甚是幽怨,白森牙齿编贝般在唇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咬牙切齿道,“你明明知道……我受不住……”
我步步后退,他步步紧逼,恨恨道,“你可知道,你这所有煞费心机处心积虑的试探我都可以原谅。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便是了,但你何必去偏袒你那个哥哥云敛影,你可知道你那哥哥……”
竹帘突被拂开,屋外一个声音接道,“云敛影已经死了。”
我一下子呆若木鸡。
花姬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望着空骨,“景景的哥哥死了,空公子,你说对不对?”
空骨面色苍白,他扶着一旁的山屏,整个人虽楚楚若竹,却似一幅印在风中的墨画,随时可能消散而去。
恐怖的缄默维持了近乎半个世纪,我听到自己的声带沙哑,“然瑾,我哥真的死了吗?”
扶着山屏的空骨身体微颤,倏然发出一声清淡得有些刺骨的笑声,他睨眼过来,面无表情,“他的确死了。”
我感觉要瘫滑下去,花姬扶住我的腰,我艰难地开口,“然瑾,你告诉我,我哥的死与你没关系。”
他目光空淡,面无表情,甚是坦白道,“与我有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眼眶中的温热咬着牙帮道,“然瑾……”忽然胸口一窒,难受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花姬道,“空骨,你我相识多年,我明白你冷漠孤傲,性情倔强,却不知你竟是斗筲之徒,令人发指。”
空骨忽然淡笑,“筠之过奖,你还记得那日蜜桃林我对你说过一句话吗?”
花姬神色大变,面色苍白。
空骨瞥向我,眼神甚是怨毒,“景景,我可不期望你哥死了后你还会留在我身边了……”
花姬猛然抓住我的袖子低声道,“快跑!”
还未说完,书案上的茶几,绣像蓝书,紫瓷墨砚霎时间悬浮在空中,我慌忙跟着花姬跑向出口,身后忽然传来猎猎之声,我回头,整立水墨山屏竟现在竹帘前,我惊恐地转过头,迎上空骨深黑空珀的眼眸,他面色无澜,发丝散在白衫上,肌肤淬玉般透白,薄毒嘴唇轻启,“景景,你当真以为能够摆脱我?”
还未说完,竹帘和山屏猛然砸到了花姬胸口上,花姬踉跄一下,吃痛地松了我的袖子,我慌乱地停了下来,悲愤交加地看着空骨,“然瑾,你若真的杀了他,我绝对不会回到你身边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