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分娩,仿佛几千年的痛楚都聚焦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中。分娩的开始时,子宫隐约的膨胀感让她紧张不已。最初始的自己不安分地在那一片黑暗中挣扎,同样挣扎的还有身为母亲的她自己。尔后阵痛越来越剧烈,来自身体下的撕裂与蠕痛,她的身体就好像要被活活被劈开一般。当痛苦到达最巅峰时,过去的记忆也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她多么希望在这一刻结束。心中念着想着的全都是结束之后的解脱。她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了,这几个小时,她已经回忆起了过去漫长的岁月,几万次轮回的痛苦。太痛苦了,人生的意义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煎熬。
只要婴儿死去就好了,就像是在过去的那部老电影中的那样。正在分娩的胎儿用脐带勒死自己,至少这样未来的可能性将不会发生。她再也不用千万次地徘徊在生命开始与时间尽头之间,她再也不用为了那强加在她身上的世界拯救之责而徒劳无功地努力,她再也不用一次一次地失去自己,继而再回忆,再把轮回过去的自己捡起来。
我又是谁呢!陡然间她想起这个问题,我原本生而为徐慧梅。可是只是因为我的第一次人生是她,之后的轮回便全是她么?我度过的最漫长的人生是魅影的,那么我也是她么?还有更多的,连她也无法数过来的陌生人生。她的意识永恒,肉体不断地切换交错。难道只是因为这样,我才是我自己吗?
抬头仰望,剧痛中,她看到产房顶端的无影灯的光圈相互交融,融为一体。与其说她沐浴在这强光中,倒不如说她正被这强光灼烧着。一片无垠的光芒并不比无垠的黑暗要好多少,同样一望无际的单调与重复,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用力,他快要来了,加油啊!”产房中的护士大声地呼和着,为新生命即将诞生助威呐喊。她觉得自己像是机器一样地被束缚在生产床上,四肢不能动弹,任由新生命摆布着自己的生命。
她的将来就是自己的过去。她的人生将会自此开始,形成一个无限的循环。从女儿到陌生人,再从陌生人到母亲,然后再从母亲到……陡然间,她想起了克洛尔最后的那句话——它不受时间的束缚,就像是你我!反复地回想起这句话,这句唯一能够让她忽视痛苦的话语,看似克洛尔在情急之下喊出的,然而在她的身上却有别样的意味。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自欺欺人的想法。意识的跃迁还会继续,克洛尔或许就是她的未来。归根结底,不过是自己爱上了自己,自己又和自己交配,自己生下了自己,自己养育了自己……就像是海英莱茵在80多年前写的那本小说,她曾经多次百度,一度以为那不过是科幻小说家的痴人说梦。
我们都不过是回魂尸罢了。
旋即,尸体真的回魂了。痛楚骤然消去,她睁大双眼痴痴地看着无影灯的强光,一动不动地像是死去了一般,任由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浸润了双眼,刺地她双眼生疼。婴儿的啼哭声在产房中回荡,她打不起一丝的兴趣,那声音与她无关。她压根就没有女儿新生时,作为母亲的喜悦。反倒是一股哀婉悲叹,募地在她心头升腾起来。她忽然觉得那太可怜了,从现在开始到之后的几千几万年,她和自己一样,将忍受无边无际的痛与哀叹。
克洛尔用一个中文名为孩子取名,名为徐慧梅的这个人,在克洛尔的设想中将会存在无限种可能性。她觉得那些可能性并不是希望,而是无限种奇异而叹息的绝望。孩子再长大一些时,她身为母亲在照看她时,往往会出现一些奇妙而诡异的想象和举动。蹒跚学步的徐慧梅在她看来,仿佛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她时常会走神,不知不觉地将眼神游移到孩子稚嫩的要害部位,又不时地看向厨房,那一把把插在刀架上的刀柄。
徐魅影在身前最擅长的武器有两样。很多次轮回过去了,她几乎没有杀过人,但是那熟悉的感觉还在。似乎只要一握住刀柄,那些当她还是杀手时的记忆便会涌现,让她在不经意之间挥舞起水果刀或是餐刀,将这些锋利的厨具错认为手中的匕首与短刀。
如果家中有手枪或是左轮枪的话,她也一定会来来回回地把玩。然而,身在未来的她,克洛尔早就猜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明明拥有持枪证,他却没有把任何哪怕是装点性质的武器放在家中。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徐慧梅晃晃悠悠地在客厅中转圈。她盯着自己的女儿,一言不发。直到徐慧梅竟在转圈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便鬼使神差般地走向厨房,取下水果刀,反拿在右手,又像是之前的轮回中那样,蹑手蹑脚地走向目标。
“这应该是一种产后抑郁症,而不是你真实的想法。”克洛尔的声音忽然在门廊边响起。琴被惊地忽地转过身去,平举起左手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再定神一看,她发现自己的左手勾起的食指正在扣动着空气。她的左手并没有左轮枪。
“我特别能理解你,亲爱的。”克洛尔走上前来,缓缓地抚摸着她的手臂,卸下了她反拿着的刀刃。他说道,“当我们出生之前,你希望她能诞生,好让自己的命运能形成一个环节,至少那是真实的。而我们出生之后,你却后悔了,觉得她本不应该出生,如果当时早点死去,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些轮回。让我们无法释怀的痛苦遭遇,一遍又一遍毁灭的煎熬。”
“我们的人生根本没有意义。从一生下来开始,命运就是失败的。失败地寻找原因,失败地拯救,失败地为了杀死可能会毁灭世界的人,到头来还是那个结局。”她瞬间崩溃了,被泪水浸透的双眼中,印着一抹红色。那是克洛尔手中的倒计时计时器,红色的数字正富有节奏地倒退着。
倒计着他们两人双双死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