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手臂浑身绽放的电火花逐渐熄灭，不安分的震动也逐渐停止。就在机械手臂的不远处，原本用于盛放纳米黏质的手提箱被打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它又像是一本被翻开而又被遗弃的硬皮书一般，耷拉着倒在那里。
无论是机械手臂还是手提箱，它们原先的主人——龙半仙，这位桀骜不羁的驱魔人，生前将自己形容成诸子百家驱魔界中最富传奇的大人物。然而，这位大人物的最终的下场却尤为地惨烈。那些构成他身体的大部分组织的纳米黏质，不论大小形态如何，因为龙半仙的死去而缺少了赖以为生的热源命令。又因为纳米体本身的吞噬和同化特性，它们开始将自己分解。到了最后，许符乙竟然找不到丁点有关龙半仙存在的痕迹。
恶战如梦，挣扎似幻。她忽然又感觉索然无味起来。像是快感被无端地剥离殆尽，一股复仇之后的空虚萦绕在她的心头。的确，一切发生地太快了。她现在想起来，依然不敢相信龙半仙竟然死了。在她的印象中，这场战斗应该持续更长的时间。就像是那日和陈嫣非的生死搏杀，你来我往的恶斗中，双方都将毕生绝学尽数使出，不留任何余地。一场道家同门之间的恶战，一直从那太阳升起时拉开帷幕，最终落幕在夕阳落下。然而和龙半仙的战斗，她却发现——一撇天际，夜空漆黑一片，没有半点黎明到来的迹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仅仅不到半个小时，结果就揭晓了。
龙半仙也死了，接下来的复仇对象是谁呢？一边在无力空虚中感慨，一边开始回忆着名册中的名字。印象中，名册中的大部分名字都被她划上了鲜红的斜杠。思来想去，她发现最后没有划上斜杠的名字竟然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师父，我快要完成了。我为你伸张的天道即将得到完整地昭显。”她小声嘟囔着。不经意间，心底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冰冷地反问着她，让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实说，你真的是为师父木剑而复仇的吗？
那不然呢？她在心底反问道。
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逼问着她。它问，复仇之后，你又要做什么？你是否知道自己活着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死完之后，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她幽然地自言自语道，其实许符乙已经死了。师父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师父死了，我也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活着的目的？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所有人都无法回答，就这样吧。
你难道真的不想在人间活下去？
生又何欢，死亦何苦呢？她自嘲地一笑，如此说道。
不，我感觉你已经找到了生命活着的乐趣了。那个声音声调聚变，用怪异的强调嘲弄道，你看，自师父死后，你走遍道家各个门派，偷偷地研习道家四大门派的绝学。你的天赋卓然，很快就登峰造极。你曾经说，你学这些驱魔术只是为了让自己有能力为师父复仇。不过只有你自己最明白，你学习他们，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毁灭。其实你复仇的意义并不在于师父的天道能伸长多少。你只是享受着屠杀般的快感，看着那一个个高高在上的诸子百家高手们接连死在血泊中。
它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而师父木剑的冤死，不过是你发泄的借口罢了。
够了！她忽然勃然大怒，发了疯似地吼道，你又是谁？我分裂出来的意识吗？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评论我的所作所为。正义如何，罪孽又如何？
那声音仿佛刻意戏弄她似地，当她歇斯底里地反问它时。它却如烟如风一般消失无踪。到了最后，只剩下许符乙兀自一人地站在楼顶，失心疯般地大喊大叫。这一瞬间，许符乙忽然体会到远远比仇恨还要痛苦的心境。而这种心境，原本是许符乙所怜悯。正如师父木剑虽然有门徒相伴，因为得不到所爱之人，归根结底也算是孤身一人。这就是孤独在师父口中的定义，无论人多人少，但凡是无人可懂，无人理解的，都算作孤独的。而现在，许符乙竟发现自己重蹈覆辙。不要说有别人能懂她，她发现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
那声音其实就是她自己。她问自己复仇的未来，人生的意义，自我的存在，她自己却回答不上来。
矛盾重重的心绪之下，一阵狂风吹来，将不远处的皮箱掀翻了个。一声仿佛叹息般的闷响，一片如吉光片羽般的纸屑从皮箱的夹层中被吹了出来。她有些好奇，快步冲上前去，灵敏地捏住了那张快要飞出大楼的纸屑。就着昏暗不明的灯光与月光，她陡然发现这是一封开了口的信件，看起来似乎是龙半仙身前尤为珍惜的信物。
“……儿童慈善基金会”——只一眼，她就看到了信封表面的落款。旋即打开信封之后，她将信纸抽了出来，却看到信件表面一行行工整清秀的手写字。
手写的信件，几乎快要在这个时代灭绝。除非在特定的场合下，为了表示特定的心情，写信人才会用手写的信件表达自己的尊重。她看着信纸首行的寒暄，心里没来由地一紧。诧异的目光循着清秀的字体徐徐向下游移着，她又看到
“亲爱的龙半仙先生：
我们感谢您为这些儿童所做的一切。这些年以来，您一直资助着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从他们被抛弃那一天开始，一直到他们长大、上学、成年乃至之后的一切。你曾经说，你这样做只是为了你自己买一个心安理得。可是我们能感觉到，那不过是你的说辞。在你玩世不恭的语言中，我们能感到你发自内心的善意。其实你一直伪装着，让自己看起来好像是无利不图的小人。可是又有哪个小人会年复一年，不间断地用这么多钱来资助这些可怜的儿童……”
“见鬼，你在骗我嘛！”她恶狠狠地说道。又看了一眼手提箱，她发现那其中的夹层中似乎夹着更多的书信。好奇之下，她快步上前，一一将那些信封抽了出来。
“……事故灾民慈善基金会。”
“……地球环境保护委员会。”
……
更多的信件被她翻了出来，上面的落款各不相同，全都是与慈善有关。她又粗略地看了这些信件，发现上面无一不是感谢赞美之词。这下，她忽然开始六神无主起来，狠狠地踩在皮箱上，仿佛那才是龙半仙的尸体一样。
“你龙半仙是魔族后裔，你是魔啊！你怎么像凡人一样做善事了！？妈的，难道你现在又要告诉我，我杀的这个人，不过是个表面嚣张，内心善良的家伙？”
她大喊着，用撕心裂肺的声音追问着。然而在她的内心中，答案却不言而喻。
楼顶的狂风愈演愈烈，就像是许符乙已经出离地奇怪的心情。终焉，她高扬起手，任由那些信件在风中如雪片版飘散，混入夜幕的黑暗中。做完时，她忽地瘫坐在地，像是疯了一般地细声细语。
“你们这些善男信女！你们可怜那些人们，可是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师父？当初我师父蒙难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站出来，帮帮他，哪怕是为他说一句话？”她顿了顿，像是恍然大悟般地说道，“你们都是好人！好啊，那杀死你们的我又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魔！行啊，全世界啊，你们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第一次，她终于觉得自己似乎杀错了人。然而事已至此，现实又容不得她回头。
要不复仇之后，就自戕谢罪好了？她想了想，在内心对自己说，许符乙，你就是最后的复仇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