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许符乙徘徊在不死不生之间。意识残存之间,梦境与现实就像是两团相互交合起来的黑白油墨,幻化出一幅幅黑白的无声画面。
这段漫长的幻象,让她又回到了20多年前自己还是婴儿的襁褓时光。她那从天而降的载人舱被人从外部打开,一个青衣女人缓缓走入舱内,抱起匣子中的她,抚摸着她的面庞。
“小不点,原来你叫许符乙啊?”女人一边看着匣子低的那张纸条,莞尔一笑,用指尖轻点着她的酒窝,“我叫陈嫣非,也是从天上下来的,我们是同类哦。好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以后我就是你师父啦!”
婴儿咿咿呀呀地欢笑着。
在金盖山无人问津的山顶破庙住着,师父和她相依为命。又过了几年,当她刚刚可以记事步入童年时,师父赚了些钱,将山顶的破庙修缮一新。香火逐渐旺盛了起来。慕名上山祈愿的香客之中,又有一些人自愿留了下来,拜入陈嫣非的道家纯阳门下。每每有收徒的仪式,师父都会抱起她,放在自己右侧的椅子上,指着她对新来的门徒说,“她是我们纯阳门收的第一个弟子,以后你们都要叫她大师姐!”她那时还不懂事,却顽皮地装模作样起来,觉得这个过家家的游戏真好玩。
日子慢悠悠地如流水般趟过。又在一天的夜里,当她还在庙中玩耍,师父将她唤进寝中,笑眯眯地抚摸着她的头顶,说道,“许符乙呀,真是越来越漂亮啦。”师父说时,许符乙看着她的面庞。却发现师父才是心里最漂亮的那个人。
她肤若凝脂,五官精致,一缕乌黑的长发披落在腰间,泛着烛光,像极了天上垂下的银河。不光是外貌,许符乙发现师父的举手投足之间总有一股仙气,不染凡尘。想到这里时,她痴痴地看着师父陈嫣非,又自卑地低下头去,盯着自己因为玩耍而十指乌黑的指甲。
像是知道许符乙的想法,陈嫣非笑道,“小不点长大以后一定比师父还要漂亮。不过呢,对于凡人来说,人生的时光,儿时漫长,老时短暂。青春易逝,年华易老。”
许符乙忽地想起了常常来庙中烧香的老奶奶。担忧地问师父道,“师父会像老奶奶一样老去么?”
陈嫣非又笑了,晃动着食指说道:“师父是长生不老的哦。所以呢,小不点想不想像师父一样,做一个永远都不会变老的大人呢?”
她点了点头。
“但是长生不老是很难的,小不点怕不怕呢?”
“我想和师父一样漂亮,不怕!”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那就是你的选择,以后可不许反悔。”陈嫣非在她的鼻尖刮了一下。这事就算约定了。
从这天晚上开始,师父陈嫣非开始亲授他纯阳气诀的法门。从最简单的呼吸吐纳开始学起,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道家纯阳气诀的法门入门难,深造更难。一直到了她12岁那年,她才摸到了气诀的法门诀窍。又是在13岁初春的一天,她忽然记起了师父儿时的约定,于是问师父,什么时候才可以学长生不老之术?
这时,师父反倒开始犹豫起来,反过来问她,“许符乙,其实师父小时候是和你开玩笑的。长生不老之术的话……”
“不,那应该是真的。”许符乙打断她说道,“师父你自己就是。”
她其实很早就发现了,同为师弟师妹的门徒会变老,但是师父的模样却始终如一。原本她以为,师父在5岁那年所说的长生不老不过是儿时的戏言。可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师父说的是真的。
这时,陈嫣非沉默不语,反而默默地从一旁的抽屉中掏出一张相片。在发黄的照片上,许符乙看到了师父和另外一个幼小男孩的合照。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不老……”陈嫣非睹物思人,低声沉吟道,旋即她话锋一转,说道,“许符乙,你是否明白,永生不老的法术,未尝是幸福,反而是人生的诅咒?”
不等许符乙开口,陈嫣非絮絮叨叨地说道,“他叫木剑,是师父20多年前的同门师弟。后来,他变老了,而师父依然保持着20多岁的模样。”
“等等师父,你好像喜欢他呀!”许符乙从师父惆怅的言语中嗅出了爱情的味道。就像是她曾经看过的那些电视剧,相恋的男女命运跌宕起伏的,相遇又相离的故事一样。师父说起他,也一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是的,是他先爱上的我,但是我却不能爱他。师父的理性告诉师父,我不能爱上任何人。爱情是短暂的,生命却漫长无比。一旦师父动了感情,短暂的相伴之后,随着爱人的老死,必将让师父背负上漫长无绝期的牵挂。”师父说时,两行清泪缓缓地趟落。
从小到大以来,她第一次看到师父哭了。
“可是又怎么可能呢?师父和你一样,虽为天人,魂魄在凡人之躯内,却也挡不住人类内心所产生的七情六欲。他完美地无可挑剔,对师父的爱更是有如人间美景一般,让人无法抵挡地不去看他想他。是的,师父还是喜欢上他了。”
“要么,还是和他在一起吧……”许符乙嘟囔着说道。
“不肯放手,只会更痛苦。”师父平静地说道,“所以师父选择孤独。也不管他爱不爱我亦或是我爱不爱他。从此以后,师父兀自一人,逍遥自在,任由时间冲淡我对他的念想。也许是五十年,一百年,又或者是更久,师父终将会忘记他的存在。”
说罢,陈嫣非凝视着她,再次问道:“这就是师父永生之后所要背负的痛苦。对于你来说也一样,自永生之后,将不可爱上任何人,不可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不可挂念人间的任何事。这样的未来,你要吗?”
许符乙顿时踟蹰起来,脑袋悬着,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但是后来,她忽然想到,永生并非无人可伴。能陪伴永生的也只有永生了。她害怕永生所带来的孤独,但是一想到更久之后的未来,师父又将失去与她相伴的人们,孤独地在无止境的道之上徘徊,她便于心不忍起来。思来想去,她忽然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需要这永生,与师父终身作伴!”她决绝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