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才刚刚开始。”林朝妃趴在皇甫明的双肩上，如是说道。

这天早上，皇甫明站在镜子面前，镜子中反射着他刚刚将胡须剃干净的面容，以及那一身从橱柜角落中找到的黑色西装。目光循着西装的下摆向上游移，黑白蓝，三种颜色的交错处出现了。黑的不用说，是他那件花了近一个小时，细细熨平的衣服。白的，是他发现家里的衬衫都因为尘封太久而泛黄之后，而重新买来的白衬衫。至于那蓝的，则是他那条快要褪色殆尽的老领带。

上一次这样做，大概还是八年前吧？皇甫明内心兀自哀叹一声。那个时候的这一身就如同他当年的意气风发，一切都是崭新的。充满了朝气活力的外表，闪烁着激情光芒的眼神，如心脏般猛力跳动着的志气与梦想——统统被漫长而无聊的时光撒上一层灰尘。西装起了褶皱，老衬衫发了黄，连那条看似能用很长时间的领带，下半截也脱了线。

然而，还是有不变的。

他的身后，现实中空空如也，然而在镜子中，却是林朝妃如蝴蝶般飘荡飞舞在卫生间的各个角落。林朝妃的样子还保持在患病之前，肌若凝脂般昝白，一头黑色乌黑的长发垂下，如弯柳般的黛眉之下，硕大的双眼清澈而纯洁，甚至能二次倒印出皇甫明快要步入中年的颓象。

“你看。”林朝妃拍了拍他的肩膀，双手却直直地穿过了他的前胸。她说道：“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这个未来，对你来说是好，对我来说，不过是重复了过去的老时光吧？皇甫明默默地想着。

穿过镜子中的卫生间，从客厅露出一角的玻璃餐桌上，静静地躺着散开来的文件。在画有Z公司渔网状的logo的下方，印刷宋体字规规矩矩地排布出了令林朝妃欣喜的Offer说明。电子板的offer在更早时候出现在了他的邮箱中。那时，皇甫明还在呼呼大睡，徘徊在虚实不定的梦境中。

那天晚上的经历深刻地让他无法忘记。他又梦到了那场旷世的战争。一片黄沙飞扬的戈壁之间，身穿黑白盔甲的士兵厮杀成一团。在混合着风沙与血水的泥污之后，是士兵们狰狞而歇斯底里的面庞。战斗持续了不一会儿，天空纷纷划过“流星”，飞火流星的轨迹如瀑布般垂流之下。一片绚烂的闪光之后，世间万物都寂静了。

直到尹凡的电话再次划破平静，他这才知道自己真的被Z公司录取了。

现实又好像是一场梦境一般，让皇甫明觉得比梦中的旷世之战还要不真实。

“东西都带齐了么？”林朝妃问他道。

早餐，offer，开发用的笔记本电脑，公交卡，钥匙……皇甫明再次在电脑包中来来回回地翻找了一番，尔后对着林朝妃点了点头。

“那么，亲爱的，祝你上班愉快。”林朝妃说道。仿佛是刻意回避着诀别气氛中的相思，她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地，直直地朝着里屋走去。

这并不是生离死别，这家伙大概又急着去玩游戏吧？皇甫明哭笑不得地想着。

Z公司所在的天之大厦，北边毗邻着仙都市西溪区最繁华的主干道天目路。既然是最繁华，自然也在上下班时间最拥堵。皇甫明站在公交车中，忍受着车辆的颠簸，随着车辆一路开来，心急如焚。他明明就看到天之大厦的门前广场近在眼前，广场前的公交车站也近在眼前，然而整条天目路上就是块修长的停车场。无数车辆的喇叭声与引擎声相互交织，排成一字长龙状的车队却半天不见移动。

广场上身穿绿色制服的人们，皇甫明估摸着他们是大厦的物业保安，已经整整齐齐地列好了队列，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面棋盘上纵横分布的棋子。公交车还堵在道路上的期间，皇甫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列好了队，跳起了广播体操。大抵是街道上太过于嘈杂，皇甫明没有听到类似广播操的音乐，看着他们的样子倒是整齐划一，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股军人的气质。

公交车内响起了人们的抗议声，随着呼声越来越高，司机最后没办法，只能打开了车厢后门。一群焦急的上班族，呼啦地一下涌出了车厢，躲躲闪闪地绕过非机动车道上来来往往的电瓶车和助动车。

丝毫不理会广场上列队的人们，上班族们像是赛跑一般地，快速地跑进了大厦。皇甫明看着 这番场景，忽然诧异地愣住了。

在他的目光中，上班族们亟不可待的影子穿过了它们。走近看时，皇甫明发现这些人真的是军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军人们的亡魂。

它们身穿着上个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某国的军服，专注地操练着军操。整齐的列队中，却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这些亡魂们个个支离破碎。几个残缺的肢体或是躯干中，还能依稀见到炮弹碎片的一角。一些人的面目更是渗人，全身上下连皮肤都没有了，徒留下几根骇然的白骨。

皇甫明不由得拉紧了衬衫的双领，低着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硬着头皮小跑起来。才没跑几步，却和台阶上的一个人撞了一个踉跄。

“很壮观是不是？”那个人站在大厦门口，仿佛有意等着皇甫明似地。

“壮观？什么壮观？”

“你别装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这些魍魉你当然能看见咯。”那个人嬉笑之间，他忽然高扬起左手，说道：“还有更震撼的呢！”

左手重重地落下，他对着广场大喊道：“全体，立正！”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皇甫明再次惊讶不已，之间广场上那些似有似无的影子，纷纷停止了操练，笔挺地站立不动起来。回头再看看那人，悠悠地摇动着折扇，得意洋洋地看着皇甫明。

“小伙子，看你这一脸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能看得到。”

“这是什么邪术？”

“想学不？来我们道家吧……”那人边说着，竟递过一张片名。名片上流淌着一层白雾，那些黑字在白雾之中模模糊糊。然而，就在名片的最中间“连沛楠”三个字，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入了道家无为门，像什么撒豆成兵，六丁六甲，奇门八法之类的，你统统都学不到。不过你可以……唉，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唉，你别走啊！”

连沛楠在他身后呼唤着。皇甫明暗自嘟哝了一句“神经病”，干干脆脆地不再理他，随着上班族的人流，挤到了电梯中。

直到电梯里的人都走地差不多，他才到了Z公司所在的楼层。刚刚来到Z公司大门口，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听陈弱赢说的一句话。

“……基本上选幻家的都是精神不正常……”他对此深有感触，因为就在此时此刻，遇到了第二个‘精神病人’。

那个女人，约莫着20来岁的样子。雪白的大理石前台环在她身前，不过从她半躺在椅子上微微晃动不止的姿态，不难想象出，此时的她——似乎是Z公司的前台——上半身悠然地用指甲锉来来回回地锯尖自己的食指指甲，下半身却架起了二郎腿，吊儿郎当地晃悠着。

“哟，我的好徒弟，这么早就来上班啊。”前台女人撇了他一眼，悠然地说道。

这勾起了皇甫明四天前晚上的恐怖回忆。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初次见面时，她把他“钉在”了座位上，滔滔不绝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皇甫明唯一能想到的问题，他亦然如实，惊讶重重地说了出来。

“你这问题好奇怪，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人家都是最早到公司的好嘛？”

“不是……岑思甲，你不是应该……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皇甫明支支吾吾了起来。

“什么叫我应该？前台职位虽然低，不过也是公司里必不可少的岗位。倒是你，一个新来的员工怎么用这种语气和老员工打招呼的？”

皇甫明顿时又有了一种自己穿越的感觉。岑思甲，一个看似驱魔师的家伙。Z公司，一个主营业务为人力资源服务的现实大公司。两者之间根本不应该存在任何关系。就算是有类似的笑说，能够强行描述这两样，其文风也是截然迥异的。

他朝着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无人之后。大步了走了上去，站在岑思甲面前，用悉悉索索的声音低沉地问道：“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个驱魔师怎么会在Z公司里？”

“哼”地一声，岑思甲邪笑着丢下了指甲锉刀，对着他撩拨着食指，示意他把脑袋凑过来。当皇甫明照做时，她便低声在皇甫明耳边耳语到：“驱魔师在这里，才是正常的情况啊。”

她抬起头，再次对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而在皇甫明听来，这句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来到Z公司，坐在上次等待面试的椅子上，皇甫明又等了大概15分钟。Z公司的员工陆陆续续出现了。他观察了一阵，发现Z公司中的大部分员工都是女的。这期间，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对话在他耳旁不断地缭绕，让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期待。

也不知道林朝妃会不会在意，毕竟在这家公司里，再婚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他有些矛盾地联想浮翩。继而，他又想起了自己职业生涯，对于程序员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IT公司男多女少就像是寺庙，然而这里的情况完全是反过来的，简直就是个女儿国嘛。

他想着想着，禁不住傻笑了起来。

直到有人重重地拍打他的肩膀。突如其来的异变让他仿佛从梦中坠醒，下意识地一抖。抬头看去，却看到了逆光下的尹凡，一张漆黑的面庞阴影深不可测。

“在想什么呢，小明？”尹凡指着另一侧说道，“等会儿跟我去人力资源部领东西，做好心理准备，炼狱一样的工作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