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王续相打开了后院的一道暗门，带着卫珂子走入到一间他用来藏书的地下室中。地下室中弥漫着一股书墨发霉的味道。地下室的四周陈列着四个与墙面融为一体的书架。极尽眼中，卫珂子看到的全是书，以及书的竖封面中如同咒语版的大小英文。

“这些洋文书……”卫珂子盯了有一会儿。和王续相一样，因为早年间的经历，她也熟知英文。光是看了几本书的封面，她就发现王续相平日里看的并不仅仅只有墨家典籍那么简单。

“是的，科幻小说。”王续相说道，“外面的世界发展已经超乎我们想象。”

想当年，墨家相里式和相夫式还没有分派的时候，人偶机关自成一体。更早的时候，墨家大弟子禽滑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据传说，禽滑厘所造的偃师人偶拥有了生命，甚至还会做梦。在此之后，再也没有墨家人所造的人偶能企及偃师的高度。王续相边说着笑道，盯着满地下室的科幻小说，指着其中的一本说道，“说来羞耻的是，虽然墨家人已经造不出能做梦的人偶，但是人类却已经快要办到了。”

菲利普·K·迪克——《机器人会梦到电子羊吗？》。卫珂子完全不明这本书奇怪标题的意义。

“你知道算盘吗？”王续相说到，“墨家在几百年前发明的用于计数算数的工具。几个很简单的结构就能帮助用者进行复杂的天数演算。”

“恩？”卫珂子回忆起更早时候，师父所说的墨家历史：“诸子百家的几排之中，只有墨家钻研数学演算，并且对于理法……”

“然而在这些人的面前什么都不是，就像是小孩子扳手指算算术一样。”王续相说道：“用机关算数算不上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美国人在三十多年前就发明了计算机。你知道什么是计算机么？能够自己算数的机器！而且结构简单地不可思议。”他感慨着，伸出了两根手指：“仅仅是阴和阳，计算机就能算出世间最复杂的算式。”

“这和偃师的人偶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世间万物都是计算，我们的思想也不例外。根据书中的预测……”王续相顿了顿，长叹一声道：“根据现有的技术，能够自己思考的机关马上就要被他们发明出来了。然后这种机关被他们按在名为机器人的‘人偶’身上——你说，这算不是是他们变相地实现了有自己生命的人偶？这种人偶会自己思考，拥有自我意识，甚至还会和人一样进入梦境。和人的区别仅在于构成他们身体的材料不同而已。偃师的人偶对我们来说是过去的历史，然而对他们来说，却马上要变成即将实现的未来。”

“师父，科幻小说不过是对未来的臆想……”卫珂子说这话时，自己内心也有些底气不足：“更何况，对于魑魅魍魉，他们看不到，技术也不会让他们看到的。”

“那可不一定，那本书……”王续相又指着东南角书架上的一侧，“你说，按照诸子百家的驱魔道法，人的元神可能脱离肉体凡胎么？”

“元神脱壳？”卫珂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一瞥间，她隐约看清了王续相所指的书。那本书的年代似乎更为久远，名字也更加让她感觉玄乎。

《群星，我的归宿》

“他们现有的技术无法看到元神或是鬼魂。然而在很多书里的预测，我们所谓的元神不过是一种思维场。科学一旦摸清了思维场的成型和维持原因，元神出窍，以纯的形式返璞归一也不是难事。”

“包括黑白无常吗？”莫名地，王续相的感慨像是一道灵光般在她脑海中闪过。

“显然，黑白无常也不过是一种思维体，一切都不过是他们口中的电磁波或是能量场。黑白无常也不例外。”王续相莫名地感伤起来：“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墨家即将被历史取代。我们引以为傲的机关人偶等精巧技术，百年之内将变成无用的奇技淫巧。甚至不需要百年，光是现在，人类的武器机械，已经完全赶超我们了。”

“我们即将成为历史淘汰下的灰烬……”王续相边说着，垂下了断手，抬头看着从地下室天窗泄来的最后一丝朝霞晚光。那落幕的红日，看起来就像是墨家的迟暮似地。

又学了二十年，当街道上的自行车逐渐被冒着尾气的小轿车所取代，当没有人再来修钢笔时，王续相也把修车的那个小摊点关了。1991年的下午，王续相变卖了四合院，只留下一个云游四方的挎包，临走时，和卫珂子作揖告别。至此之后，卫珂子便再也没有听闻王续相的下落。

之后的5年间，王续相所教的机关术连同更早的人偶术被卫珂子尽数忘去。事实上正如王续相所担忧的，或者更早地，美国人在50年前所发明的计算机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机器人技术也经由东海之畔名为扶桑日本的国家传来。计算机和机器人技术让她如痴如醉。1995年的时候，当卫珂子已经熟悉了计算机的运作原理之后，她总算明白第一任师父告诉她的，所谓的天赋不同的原因了。

后来，她又和蒋梦瑶比试了一场，以墨家相夫式掌门的身份比试。比试时，当相里式的那一头看到她空空而来时，不但没有任何机关，甚至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时，此起彼伏地哄笑不止。然而在无数哄笑声中，她只看到蒋梦瑶的身后，看起来有些变老的师父所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比试的结果，她再度落败。然而蒋梦瑶赢地却没有第一次轻松。蒋梦瑶所操控的十个人偶被破坏了九个，最后一个人偶也仅仅只剩下5支不到的箭矢。在场的所有墨家弟子，无论是相夫式还是相里式，乃至人数更为稀少的邓陵氏，不在哄笑。他们瞪着一双双诧异的双眼，似乎还没有从比试过程中，卫珂子闪着金属银光的机械千变中反应过来。

卫珂子只是冷笑一声。她忽然间仿佛明白了，蒋梦瑶的险胜只不过是因为现有的技术。如果组成她身躯的金属材料韧性再高一点，爆破物的装料再大一点，她就能赢。这个古老驱魔门派就像是蒋梦瑶一样，到达一定高度后就停滞不前。真正的墨家其实早就已经死了，随着那千年前辉煌的百家争鸣时代而永远地死去了。剩下的这些所谓继承衣钵者们，不过是尸体上啃食着古老门派血肉而苟延残喘的蛆虫。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接受自己即将被人类科技所淘汰的现实。

尔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卫珂子的身躯忽然自爆了，无数零件崩飞的瞬间，伴着轰隆的引擎声音，在一只喷射火箭的推动下，她的头颅飞向天际，消失在蔚蓝的尽头。

又过了约莫十载，当互联网技术出现之后，卫珂子似乎有些明白如何打败死神——或者说利用死神的方法了。

她把自己的思维和记忆以数据形式存在人类网络黑暗表层之下的某个独立服务器中。那个服务器是她眼中自己的本源。正如上个世纪一些人脑科学家和计算机专家所进行的一场旷日持久的讨论一样。对于一个哲学问题，哲学家和科学家们争执不下——我们本身是什么。哲学认为，一旦人体被消灭，其灵魂不论以何种形式存在，我们都已经完全不是自己了。对此，科学家却持相反意见，他们认为我们所认知的自己——所谓的自我意识——其实就是对于记忆的记忆，用心理学上的专业术语，叫做元记忆。正因为元记忆的存在，我们才是我们自己，不以元记忆存在的任何形式而改变。

卫珂子尽量不去思考这个哲学问题。诡辩式的哲学讨论对于现实毫无意义。她只明白一点，世间万物的一切生命，包括死神，其实都不过是思维寄生在载体上。思维本身是自由的，不在乎寄生的载体究竟是血肉之躯还是钢铁之骸。完成了自己思维和记忆的复制之后……

“我就把我的灵魂复制成无数份。这间车间每多生产一架机器人，拥有我的灵魂的钢铁之躯就多一份。直到有一天，当全世界都存在着我的机器人时，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卫珂子最后在娄君尸体的耳畔旁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