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面医院的医生告诉他们苏佩玉很早之前就来医院查过,那个时候医生就建议她尽早手术,因为还是早期,只要切除干净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苏佩玉却说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然后就再没去过医院。这次检查,明显比上一次要严重很多,如果再不切除随时有可能扩散,到时候再手术难度就大了。
但是——并不是不能够理解,乳房切除手术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怎样大的精神和心理的伤害。所以苏佩玉无法面对,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对于亲人来说,主动选择放弃更是一种残忍啊。
苏立言在里面待了很短的时间,就走了出来,没有理会她们两个人目光的询问,而是将视线投向她们身后的安研身上。“你阿姨想跟你说两句话。”苏格听到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类似于疲惫到极点的沙哑,尾音也一直浮在半空久久没有着陆,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拍安研的肩,但最终还是沉沉的放下了。
苏格隐隐约约觉得,他是在赋予一份使命,他心中比任何人都焦急而迫切。
在安研把手贴在病房门上时,苏格还是伸手拉住了他,与此同时苏白也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安研哥”。她俩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知道彼此心里想的是一样的。她们在祝福,甚至乞求这个接受使命的人,带来一个让她们欣慰的好消息。
“放心。”安研没有停止推门的动作,门打开之后,他回过头对身后的老少三人笑了一下,自己太阳穴却突兀的疼了一下。他有些悲凉的发现,病房外和病房内是一家人,只有站在中间的他,是个局外人,却必须要担当最重要的枢纽。
“阿姨,”他主动走到床边,但没有坐下,眼光无目的的在周遭搜寻,希望找到一件能够让他有理由长久转移注意力的东西,“您找我……”
他做了最坏的准备,因为是不能企图和病人讲道理的,尤其是生病的长辈。可是苏佩玉只是些许豪迈的拍了拍身旁不远处的椅子,说:“坐下,跟我讲讲你爸妈的事。”
安研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他的童年是非常模糊的一片光影,底色是接近于老照片发黄的灰白。因为小孩子一般要到三四岁记忆系统才开始运行,所以他完全不记得爸爸的样子。爸爸之于他一直只是相框里单薄的照片,和妈妈口中循环往复的叨念。他的妈妈很年轻,很漂亮,是到了初中无聊时和同学谈及自己爸妈的年龄时,他才发现,他的妈妈是全班所有同学的妈妈中最年轻的。那时他也长大了,于是就在晚饭时当做笑话一样问了妈妈为什么,没料想她的妈妈却非常认真的撂下碗筷看着他说:“妈妈和爸爸认识得早,妈妈那时不爱读书,每天都幻想着嫁给你爸爸,妈妈这么说可不是后悔啊,我一点也不后悔……可是你不要学我,你要多读书,男孩子多读书以后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那天妈妈的脸和语气后来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尤其是他终于变成只身一人之后。
“阿姨,我记忆里我妈最爱讲的就是她和爸爸认识的事情了,所以您真的不必担心什么。”从回忆里走出来,安研看着低着头像是沉思的苏佩玉说,“叔叔这些日子一直说他很后悔,不该跟您发脾气,您这一次真的吓坏他和您的两个女儿了。”
苏佩玉嘴角扯出了一个自嘲的弧度,她歪过头去,看到窗外的树杈上落了一只非常大的喜鹊,可是她的心情却没办法跟着喜气起来。“人啊,一旦老了就没本事了,想得都是些琐碎的事情,担心的也都是些莫须有的。这些其实我都明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看着我含辛茹苦带大的两个女儿转眼就要离开我了,而我呢,我开始做什么都错,上几层楼就喘个不停。想想我就觉得害怕,就觉得没意思,你们年轻人,是不会懂的。”
那只喜鹊一直停留在树梢上,不久它的另一只同伴也飞了上去,它们一大一小站在一起没有任何肢体上的交流,甚至叫都没叫一声。在安研选择开口的那一瞬间,它们不约而同展开翅膀,相携着向太阳飞去了。
“阿姨,您错了,您说给任何人听,他都会懂的。但是有一点您可能不懂,人都有一死没错,但是为了这个死亡痛苦的永远不是本人,而是周遭的亲人。您忍心这么早就让苏格和苏白两个人承受这种打击吗?您可能忘了,我妈妈就是乳腺癌过世的,她到死都没有告诉我,您能了解我每次想起这个来那种想死的心情吗?”
本意是想劝人,却没想到当说完最后一句,心口剧烈的疼痛竟让他感到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咙。安研知道自己在母亲死后的这么多年里终于又一次陷入了那种将近崩溃的境地,并且这一次就算他再咬牙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也无济于事了。
在他临出病房前,苏佩玉再一次叫住了他:“安研,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真心对苏格么?你可以对你在天上的妈妈发誓么?”
“我能。”
安研走出病房之后什么都没说,他眼角的红丝还没有褪去,让苏格顿时紧张了起来。他对苏格挥了挥手,示意他没事,但是先别跟上来。
他一个人走到水池边,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墙上没有镜子,他看不见自己,却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幻觉的看见了他妈妈的脸。“妈,这么多年我努力让自己生活的好,努力让自己忘掉过去重新活了下来。所以,是你在保佑我,我终于可以真真正正做自己了,对吗?”
纵然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心无城府的年月,世俗这个东西一旦沾染便永生相伴。但至少可以将一直埋在最底层,即使蒙了灰,却并未损坏的珍宝,打捞出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