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马没有自行车跑得快,无论任何时代,马都不是中下经济水平人家的交通工具。蓝家一般出门骑牛或用牛车,远一些或不载重就骑自行车,特殊情况喊拖拉机或大小三马仔(农用三轮汽车、摩托车)、小皮卡、小面包车、吉普车。进屯只有半丈多宽的纯泥路。2003年村上有个男青年考上了top2之一,屯与屯之间的主道都铺了石渣,小轿车、厢式货车终于能进屯,前几年村上有位60后男同志当了高官,全村实现一丈多宽的水泥路屯屯通。
比如取水,直到1996年村里通了交流电,1997年集资建了水池在山顶把溪水抽上去、又往每家通了水管,村民们终于用上了未消毒的“自来水”,此前,每朝天未亮,每家的青壮年男子就驾牛车载着几个大铁桶,去远一些的清溪打水。
没人记得,那天晚上对着铁路和村子之间的小山丘大哭大闹“找妈妈”吵得半个屯都睡不安稳的小女娃是被谁安慰得睡着了的。
第二天早上,打水回来的小舅父看到蓝父在给廿八寸的自行车链条上油。
“叔,去哪啊?”以前骆族人把父亲喊作“叔”,把母亲喊作“婶”。
“送恒芳去火车站,你表姐也正好要去骆坤,让他带恒芳回家。”后轮被撑立着,蓝父抓着踏板转得高兴。
“我去吧!您总是骑那么远,累着!我好久没去三姐家了。”
“你分明就是想上城里玩!录音机的电池又用完了吧?”
“洗衫碱也差不多用完了。”
“你钱够不够?买半箱吧,还有别的,你看着买,录音带就先别买了,你伯父那天从镇上过来看到了不高兴。”蓝父叮嘱着,给后座套上了自己用藤编的“儿童座椅”。
吃过大肉粽的小恒芳坐猪圈旁打嗝,一群小屁孩跑过来大笑,用骆族话喊着“滥哭妹”,她知道他们笑自己,“哇”的一声跑到外公身边。
“你别骑到骆坤,小恒芳受不了几十里的山路,颠坏了可不行,骑到镇上买火车票过去。车票钱我给你。”蓝母挎着个菜篮走来,将菜篮挂在了车头,“给你三姐一些瓜子,昨天她推说不要。”
“一文钱的车票我都买不起吗?婶你别给我钱。”
……
“你娘家小弟又来讨吃的了!来一趟,一袋米都不带来,有手有脚,白食人家的东西!真是懒村懒人,一条村以前全是做贼的……”
“你去过我村吗?我村谁得罪你了?你以为你城里人瞧不起我农村的?你以前不也是插秧的吗?我农村的我吃你饭了吗?我弟过来吃的是我挣的,你儿子的医药费也是我爸出的!”
“你个贱婆烂x你滚出去!大前年你食我几个月的菜!我喂狗还会摇尾巴!有本事别住我屋!我租出去还能收房租!”
“我怎样贱了?我自己手脚正正当当挣钱!我不吃你儿子的!如果你儿子有本事养你孙女,我就走得远远的!我希罕你的破房子!”
“不贱?贱得没路贱的!好好的单位退出来!成天拿个塑料袋撑着求人家买你那几个烂果!跟乞丐一样!你就是乞丐!乞丐还讲自己不贱!带得你女儿也一身贱像,一样工都不会做!勤吃懒做,以后跟你一样做乞丐!可能连乞丐都做不得,做那个鸡!卖x去!”
“她帮我提猪食就没懒,你自己喊不动她干活!骂我有什么用?她还没到三岁,你就咒她卖x!”
“我咒她?我骂她是为她好!她自己贱,你自己的女儿你不教,我帮你教!”婆媳骂战中,煮着鸡糠的陈婆抓起一根细柴火棍,另一只手抓住吕恒芳的胳膊,抽打起来,“贱样!阿婆教育你,你躲哪去?哭?你哭?越哭我越打!我打到你哭不出来,你个小烂货!”
小舅父不忍看粉团团的小女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现在就回去。”
“你怎么回去?今天没火车了,你坐汽车吗?汽车要三块钱!你钱多是吗?你三姐不怕这恶婆子,你今晚就住这!尚升!尚升!尚升你躲什么躲,去把客厅沙发床打开!”蓝欣阅似乎吵赢了,不理睬哭不出声了的女儿,回市场弄摊子去了。
晚上回家,看着女儿睡着后,拿来治擦伤、烫伤的万花油,食指沾着万花油抹向女儿的每一道鞭痕,怕眼泪落到女儿的鞭痕会更疼,自己的脸也不停地往衣袖抹。
……
1995年之前,骆坤市区只有三家照相馆。两家在河东路,一家在火车站旁边,另一家在电影院旁边,还有一家在人民路,小小县级市,其实每两家之间大概仅隔一里。
吕恒芳家巷子口就是电影院,旁边的照相馆每年春节客满七八天。
1990年大年初五早上,吕尚升和及肩大波浪卷发、棉布小西装、灰色中跟棉布鞋的蓝欣阅牵着女儿来到了巷子口,吕尚升是电影迷,蓝欣阅不是,也害怕电影的喇叭吵到女儿,就带着女儿走进了旁边的照相馆。短短的小黄发、宽宽的粉色彼得潘领小刺绣小套装、土黄色小运动鞋的小女娃好奇地乱瞟。
青色瓷砖图样的地板革,江南庭院的背景布,几只充气小动物。
“小妹妹,拿好小花篮,好,小手碰碰长劲鹿的嘴看这边!”
晒了两张五照片,几年后,仅剩一张照片且底片丢失,后来就成了小女娃唯一一张清晰的成年前的非证件照。照片上的年轻妈妈抱着皱眉抿嘴的小女娃,笑得眼睛眯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
……
三月初三是骆省人民的大节日,歌舞和祭祖同样重要。商家也搞起促销活动。
吕尚升慢骑着侧三轮车,吕恒芳坐在侧边车架框上。车框里铺了几个编织袋,蓝欣阅盘腿坐着。
“爸爸为什么要踩妈妈的车?”
“因为妈妈坐在这啊。”
“我们又要上街吗?买红色的糯米饭吗?唐菁菁家的糯米饭有五种颜色,我们家的只有黄的和白的。”
“街上哪有糯米饭卖,恒芳爱吃红色糯米饭,妈妈回去给你做。”
“家里没有红色糯米饭,妈妈会变出来吗?”
“放红糖水就行啦!”
“那我们现在去买红糖吗?”
“家里还有那么多红糖,不用买的。”
“你脑筋不正常哦,让她知道家里有红糖,她偷吃了怎么办?再买不要钱吗?”吕尚升插嘴。
“你教她偷吃吗?她知道我放哪里吗?你不教她偷,她都不会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