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王城之中,钱弘俶也一直没有睡下,还将裴坚和沉虎子两人召到了身边。
胡进思可以选择很顺滑的跪下,那是因为胡进思本来就只是一个臣子,顺滑的跪下不但没有多少坏处,甚至还有好处。
但是钱弘俶不行,这吴越国,是他祖父钱镠披荆斩棘,几次差点殒命得来的,这个国家属于他们钱氏,他钱弘俶的宗庙社稷都在这里。
如果能够不纳土奉献的话,钱弘俶肯定不会主动上杆子去奉献的。
钱弘俶看着沉虎子,这位的命,是真的好啊!竟然马上就要成为辽阳郡王慕容白袍的妹夫了。
那位慕容家的贵女之嫡亲兄长,也是在绍明天子身边为憾山都亲将的,据说她本人还是在皇宫中长大的。
这样的身份,别说是配沉虎子,就是配他钱弘俶的兄弟,也完全够格了。
钱弘俶猜想,沉虎子的父亲,应该已经在准备酒宴庆贺了吧。
“沉卿随着天子横扫漠北,封狼居胥,真为我吴越国之人大涨颜面。在卿看来,我吴越之内牙兵,比大朝天兵如何?”
沉虎子看了钱弘俶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之去年,他见钱弘俶这样的大王,说不好还得有点紧张。
但是现在,他攀上了慕容家这颗参天大树,钱弘俶已经动不了他了。
于是沉虎子只是稍稍迟疑,还是准备实话实说,“大王,吴越之民已经数十年未识兵戈了。
前些年入福州建彰武军,连带民夫也不过就出动了三万人而已。且不管是王闽旧军还是南唐军,都不能算多精锐。
而反观中原,河西、陇右历来都是出精兵的地方,圣人起自微末,十七年间威震天下,麾下精兵就是鼎盛时期的契丹军也敌不过。
恕臣直言,咱们的内牙兵,最多也就能比拟大朝的河陇征召健儿或者寻常禁军下镇。”
钱弘俶虽然早就做过个心里准备,但还是被这差距,吓了一大跳,心里也很是不舒服。
他带着些许情绪的反问,“照沉卿这么说,哪怕就是尽起吴越之兵,也无济于事,是吧?”
裴坚听到钱弘俶来了情绪,于是赶紧干咳一声,对这位年轻大王说道。
“大王,此刻天使正在胡进思府邸中欢饮,他们会说什么,想来大王也是知道的。
胡进思等辈如今骑虎难下,遇到了朝廷伸出的援手,他们肯定是会紧紧抱住。
若是胡进思等辈已经愿意投靠朝廷,大王又哪来的尽起吴越之兵的可能?”
裴坚这话,可比沉虎子的话还伤人,句句直戳钱弘俶的肺管子。
但裴坚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搭上了张周赵国公裴远的路子,裴远还口称他为叔父。
有了这么粗的大腿,只要把钱弘俶劝的纳土奉献,那他就是大功一件,可以回到中原去朝廷中当大官了,而且吴越国内,像他这样想的人还很不少。
至于钱弘俶和钱家,他们也不亏啊!哪怕是纳土奉献了,那也是王,看看现在的荆王高保融、长沙郡王马希广,生活哪差了。
反倒是负隅顽抗的孟昶,不是皇帝开恩,就要顶着一个违命侯的爵位过活,那才是生不如死。
钱弘俶大口大口的喘一顿气,差点没被裴坚的话给噎死,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层红晕。
“我钱氏立国养士五十年,事到如今就连一个忠臣也没有吗?”
裴坚把眼一瞪,他知道此时绝不可退,因为钱弘俶今年十九岁都还没满,这王位本来也轮不到他,加上登位到现在,也没摸到多少权力。
这种还没品尝过一国之主甘甜的少年大王,属于是还可以被吓住,也是可以拯救的那种。
你没看错,裴坚心里想的就是拯救,他可不认为他在卖了吴越国,他认为自己正在尽一个人臣的本分,即给钱弘俶找一条通往光明未来的大道。
于是这位钱氏老臣站起身来,厉声大喝:“大王慎言,钱氏占两浙之地,虽称吴越国,但自武肃王起,就没有自立为国,一直以朝廷藩臣自居。
这若是南唐来攻,我等当为大王驱之。若是石敬瑭、石重贵那样胡虏册封的伪主来攻,我等当与大王,誓死保卫这一军十三州之地。
但时至今日,王气流转,天命圣主降于河西,圣文神武,任贤革新,兴复大朝,横扫漠北,张我族类千年汉唐雄风,有安天下万民之愿,吞六合八荒之志。
钱氏本为割据,于乱世中安定两浙三百万百姓,武肃王、文穆王皆称有德,丹青之上也有称颂。
及至大王,恰逢盛世之始,正该顺天应命,纳土奉献,上承钱氏仁德遗风,下赐两浙百姓万年平安,中亦能让大王得天下赞誉,得异姓王爵传于子孙,富贵绵延,福荫后人。
若是如此,钱氏幸甚,两浙幸甚,天下幸甚,怎能只见一家一姓之尊荣,而忘天下百姓福祉?”
钱弘俶被裴坚的突然大喝,给喷的茫然失措,随即便是悲从心来,这特么的,他这是什么狗屁大王!
武有胡进思,何承训等人掌握甲兵意欲投靠朝廷。
本以为文官要好一些,没想到他们想的比胡进思等人还激进,这是早就打算着他自己卖了,把钱越国卖了,好当新朝大官吧。
沉虎子眼珠子转了转,还在此时补上了一句“裴公说的有理,且非是为自身考虑,真乃为大王计也!”
钱弘俶终于破防了,他此时还不是后面那个掌握吴越多年的成熟政治家,现在不过是个战战兢兢登位的十九岁少年,当即脸色发白,什么也不说,直接就甩手回了内宫。
内宫,王太后吴氏殿中,钱宏泰已经回来等了钱弘俶很久了。
钱弘俶精神上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此刻一见母亲吴氏,心情再也压抑不住,话还没说,眼眶就已经先红了。
吴氏笃信道教,为人慈善,性节俭,是个非常明事理、知进退的妇人。
她见钱弘俶失态,立刻将宫人、侍卫都赶了出去,随后好言安抚,钱弘俶遂把裴坚与沉虎子之言,说给了吴氏听。
吴氏听完长叹一声,“裴廷实是先王旧臣,为人明敏,知进退,有德操,不是那种会卖主求荣之人,历次出使中原,多是由他领衔,想来是深知虚实的。
他这么说,那只能证明,中原大周确实跟以往梁唐晋不一样了。”
钱宏泰在一边,等钱弘俶冷静一些之后,也将胡进思府邸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了吴氏和钱弘俶。
吴氏听完,脸上更显出了萧索之意,“看来绍明天子决心已下,为了拉拢胡进思,连为曾祖父定皇帝编纂传记的借口都抬出来了。”
钱弘俶的眼泪终于是下来了,他看着吴氏问道:“如此说来,胡进思、何承训等人已然有了决断,国中甲兵,半数在他们手里,如今为之奈何?”
吴氏看着钱弘俶,十分认真的说道:“我儿无需为此忧虑,胡、何之辈越是决定投靠,就越不会对你怎么样。
因为他们要的结果已经达成,只需要坐看就是大功一件,且东西两府的豪门,未必都想纳土奉献。
现在的关键,是我儿要如何抉择。
若是我儿愿意守祭祀,死社稷,就要联络国中不肯献土者,杀胡、何,驱逐裴、沉等人,此后就算朝廷大兵讨伐,你我母子哪怕粉身碎骨,也对得起武肃王与文穆王。
如果我儿愿意用钱氏一家之社稷,换两浙三百万百姓安宁,能够忍辱为臣,那就要看明日天使面见时,他们会提何等条件了。
若是仍有王爵,允许祭祀,也未尝不可以纳土奉献。”
钱弘俶闭目思考了片刻,他听出了母亲的话里意思,虽然给了他选择,但肯定更想钱弘俶纳土奉献。
一位母亲,在社稷和亲儿子性命面前,毫无疑问的会选择后者。
而且纳土奉献之后,以绍明天子的气度,钱弘俶还能活得不错,远比负隅顽抗丢了性命的好。
但钱弘俶还是下不了决心,这是他的父祖披荆斩棘的来的家业,是一个三百万人之上的王位啊!
钱宏泰此时说话了,“王上若犹豫不决,何不问计于老丞相元明远呢。”
元明远就是元德昭,明远是他的字,此人此时不但是吴越国的丞相,还是吴越国内难得的将帅。
元德昭为人正直,追求忠义,颇有吴越定海神针的意味。
但钱弘俶不知道,沉虎子的父亲沉从之早就到了元德昭的府上。
要说这慕容瑛娘的胡闹,还真是小小帮了张鉊一把。
因为原本在历史上,吴越国内反对钱氏纳土奉献最激烈的,就是以沉虎子的吴兴沉家为代表的本地土豪,时任丞相的沉虎子,还因此被钱弘俶贬黜。
而现在,随着慕容瑛娘看上了沉虎子,直接就把本来该是最强反对派的沉家给拉拢过来了。
他们反对纳土奉献,不过是怕自身利益受损,但沉家在吴越国内的利益再大,也大不过跟慕容家联姻带来的好处。
元德昭原本姓危,是钱镠觉得危这个姓不吉利,赐他姓元的。
而元德昭家原本是盘踞信州,也就是江西上饶的小军阀,因抗拒南唐而流落到吴越国,成为钱镠之座上宾。
现在虽然家族早已落地生根,但仍然不能算是本土的东西两府派,元家是在靠近信州的衢州和婺州(金华)一带很有影响力,算是地方实权派到中央来担任丞相的大老。
争取到了元德昭,钱氏纳土奉献事情的基本障碍,也就扫清了。
沉虎子之父,向元德昭说明了张鉊分三步走的策略和对钱氏安置情况。
现在吴越国内大权,只有三分之一在钱氏手中,自然不能直接命令钱氏奉献,那样会出问题的,张鉊自然知道这个情况,于是提出了三步走的策略。
第一步,先册封钱弘俶为越王,派天使到吴越国内,跟关键人物达成共识,并逐步清理不愿纳土的本土顽固派。
第二步,命吴越国起兵,自水路进攻润州镇海节度使(镇江),与朝廷大军会师扬州。
张鉊会以钱弘俶有功为由,晋封钱弘俶为鲁王。
第三步,同时,吴越国内的清洗顽固已经基本完成,张鉊会直接派人去接管吴越大权。
并命钱弘俶移藩胶东行省,到齐州(济南)担任胶东行省平章,镇守胶东。
但实际上钱弘俶移藩到此处,临近朝廷不说,他也指挥不动胶东上下的文武,干几个月再召回朝廷,事情就算结束了。
元德昭沉吟了片刻,朝廷给出的条件,是封钱弘俶为鲁王,三代以后,代降为会稽郡王但可以世袭罔替,钱氏的财产,也都可以带走,钱氏兄弟也都有恩赏。
这已经算待遇非常好了,虽然比不得高保融世袭罔替荆王,但要考虑到高氏不光纳土奉献,连家产都一并献出去了大半,光是藏书都有几十万册。
“请沉兄回禀天使,元某定会助力国朝金瓯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