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则轻叹一声,道:“这事说起来,可就长了……”
原来王询周岁时,家乡遭到战火洗劫,全家遇害,被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从死人堆里救了回来。当时王海宾新婚不久,夫妇俩将他收为假子,取名王询,抚养长大,爱如珍宝。
王海宾婚后十余年未有子女,部署同僚劝他纳妾,或是休妻再娶,王海宾道:“我夫妇以恩爱结发,誓不相弃!况且义子犹胜亲儿,足堪后继。大丈夫娶妻,岂为求嗣耶?”当时在场诸人,无不惭愧。
后来王忠嗣出生,父母待之一视同仁,兄弟俩更是形影不离。不料七岁那年,母亲忽然病逝,王海宾不肯续娶,就将两个儿子带在军中抚养。
开元二年武阶之战,王海宾为先锋大破吐蕃,怎奈他战功卓著,早已惹来诸将嫉妒,同袍都想让他战死沙场,竟能忍心按兵不救,王海宾率部苦战,寡不敌众,终于殉国。
当时王询已是少年,随父出征,本想力战而死,王海宾深知其性情,临终之时将王忠嗣托付于他,王询念及弟弟年幼,这才拼死杀出重围。
后来兄弟俩受诏入京,明皇将王忠嗣收为假子,从王询口中得知其父战死的内情,既惊且怒,传谕朝野边关:
“兵者国之大事,非为争名逐利之用。诸将再有嫉妒同袍,假手于敌而加陷害者,必夷其族!是可忍,孰不可忍!”
由是各镇肃然,再无第二个王海宾出现。
王询此后居住长安,一心守护王忠嗣长大,期间频频有人为他说亲,都被严词拒绝。
旁人问起缘故,王询说道:“父母待我恩深如海,我弟年幼,若是娶妇不贤,教他受了半分委屈,王询定要杀之泄恨。既是如此,何必害人害己?”
有人提议,早早探明性情,娶个敦厚妇人即可,王询又道:“要我娶妻,即便能善待忠嗣,不生子女,倒也罢了,一旦有了亲儿,年深日久,再贤良的女人也生不平之心,到时还要怨恨我偏疼兄弟。
我弟忠厚老实,大嫂待他不好,他怕我夫妻不和,必定不肯告知于我。为免这般,我宁肯不娶。就是到我阿爷阿娘坟前去告,王询也绝不从命。”
就因如此,亲近好友固然感佩他的良苦用心,却也无可奈何,王询十余年不肯娶妻,连明皇问及,也以此理由推拒。
后来王忠嗣渐渐长大,曾劝兄长成家,每每被他厉声回绝,如今旧事重提,自然要闹得面红耳赤。
慕容则说到此处,低声道:“其实忠嗣瞧着有些木讷,心里甚么都明白,常常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大哥,愧疚不安。他又不敢让王大哥知道,私下曾向我询问办法,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听慕容则说了这层缘故,这才明白王忠嗣兄弟俩为何更像父子,对王询敬佩之余,又觉得他太过固执。
李延青沉吟片刻,笑道:“有甚么难办。你去告诉忠嗣,要想解决此事,他自己先成了家,王大哥自然会娶妻生子。”
众人哄然大哗,纷纷点头道:“很是!很是!”
慕容则道:“有理!是该如此!”怔了一瞬,转而又道:“可是忠嗣的性情……倒教他娶谁去?”
哥舒翰在他肩头一拍,笑道:“这就不必担忧了,爱谁娶谁,还能强求不成?”
皇甫惟明等人皆以为然,一齐附和,慕容则咧出一丝苦笑,摇头不语。
哥舒翰一向闲不住,平时若不喝酒赌钱,就是四处游荡打猎,寻些美貌女子胡闹,如今住在这府里,女色自然不敢再随意招惹,却也常常觉得憋闷。
这些日子李延青恰巧无事,常和他还有王忠嗣演示武艺,依据两人体魄及素日的习惯,分别传授了一套刀法,哥舒
翰天生勇武,学得甚勤,同几人稍坐一刻,就到楼下练刀。
皇甫惟明与狄博逊、张拯、源弼几人摆起局盘,在暖阁里玩上几局弹棋①。
慕容则不知被哪句话触动了心事,一改往日欢嬉笑谈之状,默然微怆,望着东北方怔怔出神。
李延青与他并肩而立,只见满城不化的积雪,到处白皑皑一片,道:“你在看甚么?”
慕容则面上忽然出现一种温暖迷离的向往之色,喃喃遥指道:“那是永丰坊,西邻伊水。坊内西南有一棵大柳树。小时候我在永丰北曲,学到第一句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李延青道:“待到春来,园柳仍会郁郁,何必如此感伤?”
慕容则怅望城东,摇头道:“柳色能新,却不知人在何处……”
李延青早就知道,他心中有一事耿耿于怀,割舍不下,只是慕容则从来不提,他也不主动去问。
两人默默站了一刻,慕容则忽然拿过一旁的银泥冰梅纹锦裹衫,随手披上,道:“今日不陪了,我先回。你们尽兴。”
张拯停棋道:“诶,这就要走?你素常一刻也不想在家,这是怎么了?”
慕容则系好裹衫,戴起称绒手衣,道:“我不过缺席一次,李将军又不会少你酒喝。明天再约。”说着对几人举目示意,转身下楼,径直出了府门。
李延青坐在张拯身侧,低声附耳道:“泽川小时候还在洛阳待过?”
张拯低笑道:“这事将军也就是问我,才能知道一二。泽川虽然跟我们一道长大,有时却也跟着他的四叔,在外居住。”说话间,那木球棋子在盘中弹撞有声。
李延青道:“既是如此,为何泽川鲜有提及?”
张拯面色微变,附耳道:“那是因为豫国公府上下,对这事讳莫如深。也算泽川的伤心事,自然不大提起。”
李延青若有所思地道:“伤心事?”
张拯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说起来,泽川的四叔慕容铎,真正是允文允武,十七岁就高中进士,名满京城。
我小时候见过他,啧啧,那模样风度,倒比泽川还高了一筹,又没他那等轻浮不羁,和……和将军你的脾性有些相像,都是言谈之间,就能教人心生敬信。
慕容家又是关陇豪门,当时不知多少公卿贵女,用尽心思要嫁他为妻。现在想来,我们这些……甚么‘长安十俊’,跟他相比,哪算才俊了?”
张拯说到这里,又弹了一子,呼啦撞开了对方棋门,接着道:“只是慕容铎好仗剑游侠,常常离家不归,听父辈隐约提起,后来因为要娶一个江湖女子,家中不允,他就再没回过长安。
当时慕容侍郎不仅反对那女子过门,还怕泽川步其后尘,甚至不准他再见四叔,泽川才六岁,从小和四叔感情甚笃,为此大哭大闹,绝食相抗。最后还是由慕容家太夫人做主,将他送到洛阳,由慕容铎抚养两年,这才回来。”
李延青听罢,不禁在心底叹息。这些世家大族之中,女儿们固然是同豪门贵胄联姻的资本,男嗣的婚姻仕途,被管束的更为严格,要做甚么人,要娶甚么人,往往都是父母做主,半点不由自己。
以慕容家这等门阀,自然只能挑选宗室或者高官家的女子,岂会接受一个无甚用处的儿媳?慕容则既然与四叔感情深厚,见他如此遭遇,那与家中亲长不睦,也就没甚么奇怪了,毕竟慕容铎的今日,也会是他的将来。
张拯又道:“后来到了开元四年,泽川跟随慕容铎到山中拜师学艺。三年后归来,在长安待了一年多,都说是因为慕容侍郎要他参加春闱,他不肯,这才离家远游。依我看,还是去找他四叔了。”
李延青了然道:“难怪!我本也好奇,簪缨大族家教甚严,怎会养出他一身魏晋时人的清傲风骨。看来是得自这位四叔。”
张拯和源弼闻言,一齐撇嘴,笑道:“魏晋时人的风骨?恐怕也得是李将军,在此时这般评价,才教人信服。
去年同你回来之前,他慕容泽川在长安,几乎是臭名远播,被说成第一纨绔,好色无用,要官宦子弟引为不堪之例。如今……嘿嘿……才算自证几分清名。”
他俩险些说出那句“因你提携,得了高官厚禄”,硬生生咽了回去,皇甫惟明和狄博逊如何听不出来,都是忍笑不语。
李延青毫不意外,慕容则本就有些自弃其名的行状,再加上有人背后推波助澜,想教他成为满京城贵胄的笑柄,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可惜再如何精彩的污蔑之词,一旦碰上功勋禄位,都会不攻自破。无论说他迷途知返,还是良材本秀,往后慕容则岂止声名大好,更将成为公卿士族教导子弟的榜样,要家中不成器的子弟多加学习。又有谁会去细究,慕容泽川究竟是不是如玉君子?
说话间,一个仗身匆匆跑上楼来唱喏,捧了一把宝剑奉上道:“阿郎,方才慕容公子命我清拭宝剑,小人细细擦过,用烈酒焠好,已光亮如新。可以交还公子。”
李延青拿来一看,宝剑三尺有余,式样颇有古意,剑柄银色老旧,出鞘之时,青光隐隐,端是利器。
哥舒翰也大汗淋漓地上了楼来,正用手巾擦拭头面,瞧了两眼,点头道:“好剑!好剑!”
皇甫惟明幽幽道:“是好剑,比哥舒兄的玄麟刀如何?”
哥舒翰一拍刀鞘,昂然道:“那还差了些!”
众人皆笑。李延青也微微一笑,道:“泽川走得匆忙,连宝剑也落下了。”说着递还仗身道:“劳你为他送回府上。”
仗身应喏一声,正要接来,哥舒翰一把拿过,笑道:“左右无事,我去!”转身下楼。
仗身向李延青插手一礼,匆匆追去道:“哥舒兄别忙!你去送还,慕容公子怎好给你赏钱……?”
哥舒翰不管这些,飞步出门。
李延青瞧着四人玩弹棋,倒也十分有趣,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惶惶不安之感。
两刻功夫,哥舒翰飞奔上楼,呼呼喘气道:“将军!家人说……泽川不曾回府,我也就没将宝剑递还……”
李延青起身接剑在手,喃喃道:“不曾回府?”
向外一望,漫天云缕,日影无光,不过申初时分,天色已昏。他握剑而立,沉思一瞬,忽然扬声道:“备马!”转身对皇甫惟明四人道:“诸位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哥舒翰待要开口,李延青同他附耳几句,哥舒翰朝窗外看了一眼,默默点头,同李延青下楼去。
①弹棋据说起源自汉代,隋唐时颇为盛行,男女均可戏玩。玩法类似现代的桌球,双方用棋子互相碰撞,将棋子打进对方的棋门,具体形制式样已不可考。
唐代王建《宫词一百首》之九十八:“弹棋玉指两参差,背局临虚斗著危。先打角头红子落,上三金字半边垂。”说的就是李唐后宫,宫女之间玩弹棋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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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王忠嗣之父王海宾确实是在武阶之战中,因为同袍嫉妒,观望不救,所以战死,王忠嗣时年九岁,于是被唐玄宗收养。
本文王海宾、王询、王忠嗣个人生活其余事迹,及李隆基下诏申斥诸将之内容,均为作者杜撰,请勿引史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