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真奇妙。几分钟前这帮葡萄牙人还对丁瑶横眉冷对,恨不得把她吊起来打。他们现在却满脸堆笑,像一群小羊围在牧羊女的裙边咩咩乱叫。不知小瑶又说了什么,几个军官模样的臭男人都连连点头,而维耶拉那胖子还试图吻她的手……在这安定祥和的大好场面之中,只有金士麒脸色铁青,心头泛起了浓浓的酸意。
突然,空气中传来两声号角,短促而嘹亮。
人们立刻向海面上望去——只见东北边的海面出现了一队船,是十几条轻型帆船。它们列作长长的队列,正沿着海岸线航行。它们一路上都被山势海崖所遮掩,所以直到近处才被岸上察觉。
而在右边海面上,也就是澳门的东南方,之前一直在巡弋的荷兰船也随之而动,向它们迎了上去。
在场的葡人们顿时紧张起来,有人立刻抓着望远镜冲到了炮台高处。那队新出现的船上都撑着浅灰色的梯形大帆,它们显然是明国的船只。现在距离尚远,看不清船上旗号。但那整齐的队列和一致的航速,表明它们绝非是普通商船。
紧接着,它们开始调帆转向,向澳门驶来。
“金!”维耶拉总督大叫着,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抓着金士麒就哇哇乱嚷。这胖子显然是吓坏了,嘴唇不停地哆嗦。但还没等他换一口气,炮台上下却乍起一片“哇”的呼喊——那是欢呼声,那声音由小变大、由点及面,转瞬间所有的广西水兵们都蹦跳着嚎叫起来。
“来,你看。”金士麒挽起维耶拉冰凉的大手,走到炮台的垛口处。他指着海面,“那是我的船。”
金士麒曾许诺过,他还有一支更强的船队将来参战,他说话算话。这支船队就是柳州水营的第二个分营,也是从广州起航。他们比金士麒迟一日,终于赶在傍晚时分抵达了澳门。
“是明军!是明军!”维耶拉总督大喊着,再也不哆嗦了。
那船队已经绕过了海角,总计1条。前面8条船体狭长,是大家熟悉的“天野级”武装货运船。后面的4条船型更小巧,却竖立着两根桅干,每侧都配有密集船桨。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主桅上挂着一面足有10丈高的大帆,很是夸张。从侧面望上去,它就像一把菜刀昂立在海面上。
它们就是金士麒重金打造的飞鱼级快船,纯粹的战斗机器。
在场的葡人们也纷纷举起望远镜,低声议论着。这种双桅船虽然挺威风,但这种船帆与船体之比例却超乎常识,其稳定性堪忧啊!
不久,几条飞鱼级快船都完成了转向,向着港口驶来。
“啊!它们是……拼起来的!”有个葡人指着海面上大叫。他们看清楚了,飞鱼快船是三体结构,在主船两侧各有一个副船体,三个船体上架设了平台,从正面看上去好似“巾”字。
在场的葡人军官、商人、船长们开始大声议论:“我认识这种船,菲律宾土人的小船,叫‘螃蟹船’。”“这个比螃蟹船大一点,应该叫……巨蟹。”“这有什么稀奇,我途径南太平洋时见得多了,那些小岛蛮人都会造,有单边的,有双边的,都插满鲜花,上面堆满了椰子和女人,可好看了!”……
此时,金士麒已经走到炮台的高处,正在接连下令:港口里的几条船扬帆起锚,去迎接先来的兄弟们。码头上提高了警备级别,点燃火绳、填充火箭,以防荷兰船借机突袭。
但荷兰人行事谨慎,他们只是远远地关注着,并没有贸然杀上来。
金士麒的新船队越来越近,那些甲板上的水兵、船头的浪花开始逐渐清楚,甚至营旗上的大喜鹊也依稀可见。1条船一只都不少,船体和兵士也都完好无缺。这帮家伙们运气好,一路上并未遭遇过战斗。
“那是我的船,我的!”金士麒轻声赞叹着。他心中大悦,甚至背上的鞭伤也不觉得疼了。
“哗啦啦”,几个军官模样的家伙在维耶拉总督带领下又拥了过来。维耶拉指着海上,“金将军,你说得船队,就是它们?”
“嗯哼。”金士麒很得意。
“但它们……”维耶拉总督使劲地摇摇头。他把手一转,指着岸边残破的武腾号大福船,“如果是那种大号的,再来个0个左右,你还能拼一次!可那些小东西挨一炮就会粉碎!我的小将军啊,荷兰人甚至不用开炮,用船就能撞碎它们!”
“你看,以貌取人了不是?”金士麒淡然一笑,心中反而有几分窃喜——既然葡人们都不理解,那么远处的荷兰人就更会轻敌了。他追求的就是这种扮猪吃虎之效果。
但友军的士气也需要安抚。金士麒走到总督面前,正想把他的设计思路和战术设想进行一番解释,但忽然间,他看到小瑶——那小妹子就站在不远处,被一群葡人官员簇拥着,望着海面上的船队谈论着。
与那些葡人“愤懑、蔑视和悲戚”的表情不同,小瑶却仔细凝视着海面上的船队,紧锁着眉头,若有所思,很美的样子啊……
金士麒突然一惊,他忽然想起来:这飞鱼快船最初的设想就是源于小瑶!当时他曾向她许诺,造出一条“5天就能从柳州抵达广州”的超级快船。他不但口若悬河地描述了飞鱼快船的特点,还送了一个等比模型给她。虽然飞鱼快船在制造过程中进行了许多修改,但其主体构造和设计理念却从未改变。
也就是说,小瑶的手里掌握着飞鱼级的秘密:它的航速性能、它的武器配置、它的战术,还有它的弱点。
曾经是那么亲爱的一个女孩,现在却不知她是敌是友,真是悲剧啊。
“金,你要解释什么吗?”维耶拉总督等了半天,金士麒却歪着脑袋对着远处的女人发愣,真是让人气馁。
金士麒尴尬地一笑,却一字未说,他不想让太多的信息传播出去。
维耶拉总督大失所望,他看了看自己属下的几个军官,那些人皆面色铁青。维耶拉强忍着失望和愤懑,“金将军!我只希望你遵守之前的承诺,让出这两座炮台。之后,我们……各自为战吧!”
梁通事把总督的话翻译过去,金士麒却无所谓地点点头,这让总督更加愠怒。他索性提高了声音:“金将军,天主会庇护澳门!如果你们撤退,我们不会怪你;但如果你敢背后耍花样……你别忘了,澳门的每一英尺土地都在我山顶大炮台的射程之内。”
……
当那支水营船队抵达澳门、水兵们互相呼喊拥抱欢叫时,维耶拉总督等人早已离去。
丁瑶也一同离开了。军营外竟然十几辆车子、近百兵士和仆从在等候着她,那都是她带来的丁家人马。她还告诉金士麒,丁家在澳门也有一处宅院,虽然“只有”几十间屋子,但很结实,所以金哥哥不用挂念她。金士麒还注意到,丁家的那些车辆上竟然打着“香山守御”的旗号,甚至还有一小队火铳手护卫,真是够嚣张。
当天晚上,金士麒就召集了水营所有把总以上的军官,开会!
首先向新来者介绍了昨日海上遭遇战,然后就热火朝天地分析和总结:船只、火力、战术特点、兵员士气等等,军官们逐渐亢奋起来。
昨日一战对柳州水营来说意义非凡。在此之前,他们在广西战场上充当是的运输队+火力压制者的角色,过着逍遥而无聊的日子。直到这珠江口的海面上,他们才迎来第一场恶战。而且这敌人是荷兰红毛贼,是这时代东亚海域上最强的对手。虽然他们早就把荷兰人当作了假想敌,但此前却对这敌人一无所知。
柳州水营就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猎手,第一次踏入森林,就与一头陌生的猛兽交手。那一战虽然没有胜,但他顽强地活了下来。那场惨烈的遭遇,将成为宝贵的经验。
金士麒最后总结道:“归根结底,我被俞大猷骗了。”
“这……”军官们都安静了下来。
俞大猷是明国大将,备受世人敬仰。他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在两广江西福建都担任过总兵官,最后还晋为都督——都督者,官列一品,乃是明国军将能获得的最高荣职。俞都督还撰写了几部兵书,都被奉为军队必修之经典。
那么问题是,俞大将军都仙逝好几十年了,他哪里骗小将军你了?
金士麒沉重地说:“俞大猷的话总在我耳边缭绕,什么‘海上之战,无非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我以前对这段话深信不疑,若不是字数太多,我又怕疼,就把它纹在肚皮上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直到昨天打了一仗,我才明白,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儿!”
说这番话的时候,金士麒正趴在床铺上——因为后背很疼。他用虚弱的声音诉说着他的体会,他说自己原本是一个纯粹的“火力崇拜者”,深信价值几百、几千两银子的爆炸物朝着对方丢过去,再强的对手也会炸个稀巴烂。之后就等着硝烟散尽,捡拾战利品就可以了。他这一套“狂野暴发户”的战术屡试不爽,在广西的战场上出尽了风头。
直到昨天,他遭遇了荷兰人。
事实证明,水营的火箭武器与荷兰人的火炮各有所长。总体上,二者在火力层面旗鼓相当。但是荷兰船更敏捷、更迅速,他们完全是靠着机动性的优势,把水营死死压住,然后再痛下杀手。
所以说,火力虽然是决胜力量,但火力绝非万能。只有“火力、机动性和防护性”三位一体,才是制胜之王道。这一番大道理,其实金士麒早就听闻过。但只有亲身经历了一场恶战之后,才会化作他深刻的认知。
“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那帮红毛。”金士麒拿出了针对性的策略:“下一场,武腾号和所有的大船都不出战,我们只靠快船,尤其是4条飞鱼。”
立刻有人提醒他:“将军啊,我们虽是快船,但昨天也不比红毛船快啊。”
“那是昨天。”金士麒平静地说,“你们没发现吗?今天的风小了许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