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安门外。
真武庙正殿后堂之中。
朱棣与朱高煦的对话还在继续。
“爹,郑和跟我说,上次我对您态度不好,让您很难过。”
朱高煦低着头,直言不讳道。
“郑和说的?别听他胡说八道!”
朱棣眉头一皱,下意识攥了攥手,反问道:“他从哪看出来我难过的?”
“那就是说,您确实觉得我对您态度不好了?”
朱高煦微微抬头,看向朱棣,轻声问道。
“郑和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没想到心还是这般细。”
朱棣并没有否认,而是从碟子里抓了几粒花生丢入口中,边嚼边说道:“上次你来看我,打算跟我商议修建京尹、京昆、京努三条铁路的事,当时我以修玄悟道为由没见你。之后有小半个月你也未曾来看我,我这心里,还真是难受了。”
京尹铁路是从京师至北庭省府治尹犁的铁轨路线,经保定、真定、太原、延安、庆阳、凉州、肃州、哈密、吐鲁番等地,全长约五千三百余里。
京昆铁路是从京师至云南省府治昆明的铁路,经保定、真定、开封、武昌、长沙、贵阳等地,全长约四千四百余里。
京努铁路是从京师至努尔干的铁路,经顺天、天津、永平,过山海关后,再经广宁、辽阳、长春、吉林、弗提、葛林、福山等地,全长约四千九百余里。
这三条铁路线是四年前朱高煦派工部及下属衙门总计一千八百多人,花了两年零六个月的时间,沿着原有的陆上驿站网络,通过实地考察之后绘制出来的最佳铁轨主干路线。
与朱高煦而言,修建这三条铁路,对大明的意义极其重大。
只要这三条铁路修好,那么大明直隶向西便可与山西、陕西、甘肃、蒲昌、北庭等五省之地贯通。
向南可与河南、湖北、湖南、贵州、云南等五省连成一体。
向东北可与辽东、松花江两省及努尔江都司连成一片。
这山、陕、甘等五省看似位于京师的西方,但却又是大明本土疆域的北方与西北重地。
山西地理位置之重要在此就不多言,甘肃境内有河西走廊,是通往西域的门户,蒲昌与北庭组成了汉时西域的三分之二。
京尹铁路一旦修好,不仅有其经济意义,还有着彪炳史册的政治与历史意义。
至于河南、湖广、云贵等五省分别在京师的南方与西南方,也是大明本土疆域之中的心腹之地与臂膀之地,不可谓不重要。
毕竟“湖广熟,天下足”!
早在南宋时期,长江中下游经济开始发展起来,出现许多垸田。
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章从江西移民填湖广,于是长江中游的江汉平原地区进入大开发时期。
随着历史被改变,大明没有经过靖难之役的内乱,人口大幅度上涨,湖荡洲滩被大面积围垦为农田。
而穿越者朱高煦通过其影响,带动了大明农业生产技术和水平的快速提高,促进了农作物结构多样化的加快,以至于在乾熙初年大明就出现了两湖丰收,则天下粮足的情形。
京昆铁路的修建,还为大明京师及北方诸省调粮增加了一个新的输送渠道,即漕运与海运之外的火车运输。
辽东、松花江、努尔江三地与辽西、黑龙江两地之间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大明朝廷通过铁路控制住辽东、松花江与努尔江之后,黑龙江与辽西就更不可能再有大的变故。
而且,东北平原的粮食等作物产出,也可以通过铁路运送到京师。
自乾熙六年朱高煦将努尔干都司一分为四(辽西省、松花江省、黑龙江都司、努尔江都司)之后,大明的整个东北地区就迈入了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时期。
东北平原气温较低,日照不足,气候寒冷。
这些因素相互叠加,致使东北平原农耕时间短,农作物生长周期长。
在一年中,华北平原的粮食能够两熟,而东北平原只能一熟,意味着一旦发生自然灾害,当地农民整年的生计将受到影响。
寒冷的气候还会使人体感到不适。
如果没有足够的御寒措施,会造成人体体温过低,导致心脏功能减弱或者热量调节机能失效而死亡。
东北冬季平均气温为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需要足够的预寒措施。
唐宋之前,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只得用动物毛皮保暖,然而毛皮数量有限,无法满足大规模人口的生存需要。
但随着棉花在宋朝普及,东北平原人口稳步提升,严寒不再是困扰当地发展的主要因素,以至于辽国发展到巅峰时期有九百万人口,其中超过七成人口皆居住在东北地区。
因为大明没有像历史上那样发生靖难之役,大明人口不减反增加,大量移民与卫所兵被朝廷迁入东北平原开荒种地,仅辽东省境内新垦耕地就有上百万顷,是大明建国前的一倍还多。
再加上玉米、土豆等作物的引进与改良,以及科技水平的提高,这让从大明内地移民到东北的百姓,能够通过辛勤劳作之后收获到足够多的口粮。
此外,铁、煤炭、黄金、石灰石、玛瑙等矿产资源的开发,催生了数以百计的矿业城镇,以及数十座较大规模的军工业城镇。
到今天,经过八年的快速发展,大明东北三省两都司之中,辽东、辽西与松花江三省的人口之和,已经突破了一千两百万。
其中辽河平原、松嫩平原、三江平原,更是被大量开垦,尤其是辽河、松嫩两大平原开垦量最高。
仅仅这两个平原一年的产粮,便可以满足东北三省两都司的全部人口所需。
没错,就是包含募兵、卫所兵等官兵在内的全部人口!
此时的东北已经成为大明重要的粮食、工业和矿产基地。
总之,待京尹、京昆、京努三条铁路干线修成之后,再同时动工修建各路支线,就像当年的玉同铁路北延及西延支线,可以打通与朔方、云中的连接一样。
如此便可将天下间除了乌思藏、朵甘、燕然、金州、坚昆、安北六个都司之外的其余各省及都司用铁路连接起来。
在朱高煦看来,此三条铁路一旦修建成功,至少会为大明增加百年国运。
因此,又经过近一年多的反复推演之后,朱高煦觉得以大明目前的国力,花十几年时间是可以将这三条铁路修好的。
可是,上个月初,当工部众官员在朝堂上提出这个规划时,却遭到了除工部、礼部之外其余四部官员的强烈反对。
所幸大理寺、通政司、都察院等衙门的官员没有当廷表态,否则工部的这个提议就真的犯了众怒。
于是,数日后朱高煦决定趁着到真武庙给朱棣请安的时候,询问一下朱棣的意见。
然而,那时的朱棣却避而不见。
朱高煦大约猜出了朱棣的心思,所以也就没有继续强求。
他选择了将此事暂时搁置,把注意力放到了政务上,一直忙了半个月之后,才再次驾临真武庙给朱棣请安。
“爹,我确实不是有意的。”
朱高煦回想起这件事,低头温声道。
“我知道,你那时是怕见到我之后,咱们父子俩会因为修不修那三条铁路而争吵。咱俩吵了起来,岂非‘父子不和’?如此便会引得人心不安呐!所以说,你过一阵子之后再来看我是对的。”
朱棣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朱高煦,平静的说道:“但是,你有没有发觉,自那以后,你爹我对你变了。”
朱高煦望着朱棣布满皱纹的双手沉默不语。
朱棣又道:“郑和说的没错啊,也就是从那以后,咱爷俩再见面的时候,我这个心里啊,还真是有点怕你了。”
他忽然盯着朱高煦问道:“你没觉得么?”
“觉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朱高煦避开朱棣的目光,吞吞吐吐的说道:“有点不自然。”
“不自然那是不习惯,习惯你怕我,不习惯爹怕你。”
朱棣微微笑道。
“爹!”
朱高煦抬头正视朱棣,充满感情的叫了一声。
“习惯就好了。”
朱棣抚须道。
“我习惯不了!”
朱高煦提高了一点声音道。
“哈哈哈!”
朱棣开怀大笑道。
朱高煦上身前倾,一把握住朱棣的双手,真诚的说道:“您永远是我爹,我永远是您的孩子,就算我到了八十岁,在您面前,我也是孩子。”
朱棣缓缓思索道:“高煦,你说等你到了八十岁的时候,我该多大?”
“正好一百。”
朱高煦答道。
“那现在,咱们俩,应该是谁大啊?”
朱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朱高煦有些憔悴的脸色,不等对方回答,当即说道:“你大!因为爹现在都听你的。”
他顿了顿,接着言道:“人越老啊,就越小,要不怎么说老小孩呢?”
“我小的时候,你爷爷对我和你的叔伯们,可没有我对你们兄弟三人那么耐心。有一句话说的不对,那就是一顿暴揍啊。”
朱棣说到这里,嘴角一笑,想起了一件往事。
“忘了是哪年了,我好像是十四岁还是十六岁来着,也记不得是因为什么事,你爷爷又打我。”
“他一打,我下意识抬起胳膊一挡,他没有想到我会抬胳膊啊,一个趔趄,差点摔个跟头。从那以后,他不再打我了。后来,你爷爷就让我与你二伯、三伯去凤阳住了一段时间。再然后,等到我入住春和宫,开始秉政之时,这一切就倒过来了。”
“你爷爷开始听我的了。为啥啊?”
“不是因为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而是因为我长大了,他老了。咱老朱家,开始轮到我,来支撑那个门面了。现在,这个撑门面的人,成了你。”
朱棣收回思绪,看向朱高煦,缓声道:“维喆(夏原吉)是七年前走的,你大舅(徐辉祖)是四年前走的,宜之(蹇义)是两年前走的,你小舅(徐增寿)和九江(李景隆)也是两年前走的。”
“永乐初时,意气风发的杨士奇、黄淮、杨荣他们,如今也都成了年老体衰的致仕老臣。”
“你爹我也老了,人常言‘七十古稀’,今年我七十八了,眼看着就要成为耄耋老者了。”
“再过几日,就是你娘离开咱们的第十年,我觉得我的时候也要到了,该去见你娘了。”
“爹!我已经没有了娘,不能再没有您!而且,这大明也离不开您!”
朱高煦紧握住朱棣双手,双目含泪道。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在你们兄弟三人当中,我最寄予希望的,一直是你。”
朱棣欣慰的瞧着朱高煦道:“高煦,你比爹强,爹虽善长领兵作战,却不善长理财治政养民。这一点,你做的比爹好,好太多了。”
“当然,人嘛,就是要一代更比一代强。”
“你娘在天上,看着如今的盛世大明,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吧?”
朱棣说到这里,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