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最终扎进了哈图的身体,不是心脏,而是肩头。阿古尔按动刀上机关的时候,身体抖了一下,使得他最终失手了。
哈图感到肩上有血流了下来,很痛,可是比不上心里的痛。他捂住伤口,一脚脚蹬着地面,靠在了背后的墙壁上,眼神惶恐,如同被逼入死角的野兽。
“为什么?”沁阳和哈图异口同声地大喊。
阿古尔握着刀柄的手颤抖着,他看着扎进哈图肩膀的刀子,眼神慢慢黯淡了,无力地向后倒去。
沁阳冲过去抱住了他。他发觉,老师的脸紫黑,像是死了很久的僵尸。阿古尔好像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只是将刀柄往他手里胡乱地塞着,嘴中重复地嗫喏:“长逝、长逝、大灾……”
他突然又清醒过来,死死拉住沁阳的衣领,大吼着:“杀哈图!一定要杀了他!”
凄厉的话语戛然而止,阿古尔眼睛一翻,握住衣领的手松开了,悠悠地垂了下去,落入水中。
阿古尔……死了。
“为什么?”牢门的另一边,又传来哈图嘶哑的声音。
沁阳伦道很想逃,无法面对哈图,也不能面对阿古尔。
他逃走了。
……
“图木老师就这样死了,死在大牢里了。”哈伦及不知在想什么,望着窗外的大雨出神。
“请羽人王为老师举行大葬!”沁阳伦道长跪王殿之上,他的头压得很低,不敢和王座上的人对视。
“沁阳……”哈桑的声音轻轻地,也带着一丝悲伤,“那么就定在明天吧,让司礼大臣做好准备……”
“不……”哈伦及忽然出声打断了哈桑,“兄长刚刚逝去,你又才刚刚加冕,正是羽族最乱的时刻,如果这时候又传出阿古尔去世的消息,我害怕……”哈伦及没有明说,却用手指了指西方的天空。
西方,不服从正统阿堪图依王室的羽族流浪者,正手持弓箭,虎视眈眈。
“这……”哈桑怔了一下,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昔日好友沁阳不断发抖的背和握得死死的拳头。
“听你叔叔的话吧,他懂的比你多。”云歌夫人不知什么时候,从侧门走了出来。她瞥了一眼沁阳,“你现在是羽人王,可不能像以前那样孩子气了,不能只顾着眼前的小小友情,要为整个羽族考虑了。”
大殿中许久没有人说话。沁阳偷偷抬起头,看到哈桑眼中变化不定的目光,最终却定格在决绝和冷漠。
他的心凉了。
“暂且不要宣布阿古尔的死讯。”年轻的羽人王说,“赐龙木灰二斤,先保阿古尔尸身不腐,一个月后在为他举行大葬。”
“让老师的尸体暴露一个月!”沁阳猛站起来,“你疯了吗!”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忽然感到双腿一软,已经被哈伦及强行按跪了下去。
“放肆!”哈伦及怒斥,“羽人王的决定,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平民可以质疑的!”
“平民?”沁阳挣扎起来,他的怒意上头,居然有勇气对着哈伦及吼,“我是阿古尔的学生,是他唯一的亲人!阿古尔是羽族的大贤者,一生帮羽族渡过多少难关,现在他死了,你们就这样对待他吗!”
他又对王座上的人喊:“哈桑,阿古尔对你怎么样,你难道都忘了吗!现在他死了,你就这样对他吗!你做了羽人王,就变得冷血,连心也不要了吗!”
连续的发问,让哈桑的脸色陡然变了。可是他还是缓缓摇了摇头,低声说:“对不起,不行。”
沁阳的瞳孔放大了,他像是失去了力气,又被哈伦及按在地上,脸颊紧贴着地面。
“凛风王,住手!”哈桑从王座上站起来,“你放开他,他是阿古尔的学生。”
“他对王不敬。”哈伦及仍然没有松手,只是略微放松一点劲道,让沁阳可以抬头。
“阿古尔死了,羽族需要新的阿古尔。”哈桑一步一步走下王座,他每走一步,好像就成熟一分,直到站在沁阳的面前,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沁阳……”他轻轻地说,“你不是说,你的愿望就是要当羽族的阿古尔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当阿古尔吗?你答应我的条件,不要把你老师的死讯公布出去,我就让你当阿古尔,好吗?”
“我是羽人王,你是阿古尔,你来辅佐我,好吗?”
沁阳死寂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丝波澜。
三日之后,净水牢。
轰隆隆的铁门又一次打开了,无翼的士兵们看着刚刚进入大牢的背影,彼此对视一眼,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出不解。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年轻的孩子,可以得到羽人王的亲笔御令,让他们全权听从他的命令。
净水牢里的水被排空了,腐臭气没了水的压制,更加汹涌的弥漫上来,令人作呕。沁阳忍住胃中的不适,沿着熟悉的路线走进大牢最黑暗的深处。
他在铁门上敲了几下,听见一个微不可察的细小声音,哈图的呼吸声很微弱了。
“是谁?”
“是我。我来看你了。”
“沁阳?”铁链拖过地面,哈图慢慢蹭了过来,他好像很累,看了沁阳一眼,躺在了地上,“你又来看我了。这么多天,就只有你和……阿古尔来看过我。”
沁阳瞥了瞥哈图的肩膀,刀子已经不见了,血在衣衫上凝固成褐色的一滩。
“你的伤好些了吗?”
哈图软软地哼了一声:“我用布包扎了,可是脏水流进去了,伤口好痒。”
“你……”沁阳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他叹了口气,靠着牢门坐下。
“话……”哈图的声音越发微弱,“想家了,想妈妈了。他们,他们怎么对待她的?”
“恙歌夫人躺在金色的棺材里,和羽人王葬在一起。”沁阳迟疑片刻。
“你撒谎。”哈图低低地笑,“我都被关进净水牢了,他们还能放过我母亲吗?你告诉我,她究竟被他们怎么样了。”
沁阳还没说话,就听见牢内传来冷冷地话语:“算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们都不再说话,一旁的石墙上不时传来水滴滴滴答答砸落地面的声音。哈图忽然问:“帕雅怎么样了?”
“她……”沁阳愣住,“她过得很好。”
“哈桑是不是要娶她?”哈图叹息,“你说实话吧。”
“是。”沁阳点了头,明知哈图看不到。他这个头不是给哈图看的,是给自己看的。
“哈桑用羽人王的身份,向她们家下了婚书了。不过帕雅不同意,闹了脾气,被她父亲关在家里好几天了。”
“这样啊……”哈图幽幽地说,“也好。”
“你知道阿古尔为什么要杀我吗?”
“不知道。”沁阳很果断地回答,脑海中又想起临死前阿古尔的呢喃。
长逝、长逝、长逝。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哈图就是长逝。灾星。羽族的灾难由他而起。
他思考了很久,直到听见哈图低哑的吸气声。
“我来找你,其实是有事的。”沁阳伦道慢慢站了起来,面向牢门,看着躺倒的哈图,他脸上的表情,漠然的不含有一丝生气。
“什么事?”
“刀。”沁阳犹豫着,还是说了,“要想当阿古尔,需要阿堪图依流传下的那把刀。”
哈图轻轻哼了一声,也支撑着坐了起来。刀子被他从怀中掏出,黑暗中依然反射出一抹冷峻的寒光,刀尖还有干涸的血迹。
“所以你要站在哈桑的一边,成为他的阿古尔了吗?阿古尔要杀我,现在连你也要抛弃我吗?”
“不是他的……”沁阳辩解,却显得底气不足,“是羽族的阿古尔,不是他的……”
黑暗中没人答话,却有一把刀子被用力抛了出来。沁阳捡起刀,听到背后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再见了。”
他呆在那里很久,又听见背后的人说:“再见了。”
他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对他说:“再见了。”
沁阳伦道·玛纳依流从怀中掏出刀柄,将刀身重新接在了一处。属于阿堪图依赐予第一任阿古尔的饰刀终于完整交到了他的手中。
阿古尔沁阳伦道·玛纳依流,在后来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里,他都被人这样称呼着,敬仰着。
羽族叫他英雄,他的弟子叫他神的化身,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坐在观星屋阳台的躺椅上,默默凝望着天上的星辰,持续了整整六十五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也还是同样的姿势。
据他的弟子回忆说,老师是一个很古怪的人,脾气暴躁,又刚愎自用。他的观星屋上有四把躺椅,他每天都会选择其中一把,一呆就是一晚上。其他几把虽然不用,可也不允许任何人去躺。
弟子曾经看见羽人王坐在最左边的一把躺椅上,被老师撞了个正着。他听见老师暴跳如雷地怒吼:“你不配!你不配坐在这里!”
被吼了的羽人王只是默默站了起来,静静听着老师的怒斥,许久之后,轻轻地说:“不配又怎么样,能坐在这里的人,终归是被我们逼死了。”
老师先是愣住,随后更加暴怒,将羽人王赶了出去,从此,羽人王再也没有来过观星屋,到死,也没有再见他一面。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像平常那样暴躁,只是温柔的对弟子说:“我这一生做错了很多事,当上阿古尔的第一件事,我就做错了。我其实不是英雄,不是神的化身。”
他从怀中将饰刀交到弟子的手中,闭上了眼,如同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的老师那样,交出了自己的传承。他最后的遗言只在占星师间流传,却始终没有人可以理解。他说:
“我只是一个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