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错觉,”哈图对楚月啼说,“人间的帝王都是不死的。他们是神在人间的儿子。神的儿子,怎么会死呢?可是帝王终究会死的,他们死的时候,整个王国都会错愕,他们习惯了享受帝王发号施令,天一样庇佑他们,所以他们从没有想过帝王是会死的。”
哈图说:“你如果见到帝王们的尸体,就会发现他们和普通死人一样,都像极了腐朽的枯木,面容僵硬,身体蜷曲。只不过他们的棺材用的是楠木,里头的陪葬品多了一些。”
“但是我母亲不一样。”哈图的笑声比哭还难听,“她死的时候,裙角还在飘,像跳舞一样。后来沁阳到牢里看我的时候,告诉我,我母亲的尸体没有腐烂。他说那是因为恙歌夫人死的时候有怨气,不愿意离开。”
“他在放屁。”哈图哼了一声,“我知道的,我母亲是没有看到我登上王位,所以不舍得我罢了。”
他虽然是个中年人,可说这话的时候,却像极了记忆中见到的那个孩子,那只哀伤的小兽。
“可是我猜错了。”他的语气突然如恶鬼一样冰凉,“我母亲身体不腐,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死,她只是晕了过去。你知道,他们——云歌和哈伦及,他们是怎么对付我母亲的吗?”
他把手握成拳头,做成锤子的样子,一下接一下地敲着:“哈伦及把我母亲锁在棺材里,用整整五十六枚长钉钉死了棺材,我母亲醒过来以后一直拍棺材,直到窒息死去。”
“我后来一路杀回扶风树,把我母亲的棺材撬开的时候,她还是举着手拍打的姿势……”
哈图说不下去了,手中的王器格图焦轰重重砍在记忆中哈伦及的身影上。
哈伦及的身子被剑气劈的破碎,很快又复原。哈图不管,只是一刀接着一刀。
许久之后,他丢下王器,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可是那时候,哈伦及已经死了。他听到大军杀来的消息,一口气没喘过来,直接在空中昏过去,摔成了肉泥。他连让我报复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相信吗!”他的眼神悲怆,“堂堂凛风王居然死在风里!这是神在开玩笑吗!他注定不让我复仇吗!”
“我把他的家人全部抓起来,一个个钉死在棺材里。一共一百二十人,整整六千七百二十枚钉子,全都是我亲手钉死的。”他对楚月啼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残忍吗?”
“当然。你是恶魔。”楚月啼说。
哈图疯狂地笑起来,笑得累了,又落下两行泪:“毕竟……能管教我的母亲,已经死了啊……”
“我一边哭一边笑,亲手把这些人送进了坟墓。”哈图说,“从那一刻,我就把体内阿堪图依的血脉彻底送进坟墓了。”
“我以为我杀进了王宫,我要完成我母亲的夙愿了,可没想到,我最终还是输了……”哈图低语。
眼前的场景又流动起来。
阿古尔一下子病倒了,连续好几日发着低烧,偶尔转醒,也只是嘀咕着“对不起、恙歌、哈图、王……”之类的呓语。
沁阳陪在阿古尔的床边,握着老师的手,心里却渐渐冰凉起来。他有一种预感,老师撑不了多久了。
今天似乎又要下雨了,窗外的云黑压压的,几乎贴到了人脸上,闷得要命。沁阳伦道起身想去关窗子,却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臂。
阿古尔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断断续续地说:“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恙歌……”
沁阳急忙回去,用手背贴着老师的额头探着体温,连连安慰:“老师,不是你的错,不要说了。好好休息。”
阿古尔闭眼摇头,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床下……床下……”
“床下?”沁阳疑惑,“老师让我拿床下的东西吗?”
阿古尔点头。
沁阳于是伸出手臂,在床下摸索起来,他突然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把精致的短刀。
“拿着它,扶我起来。”阿古尔挣扎着,支撑起身子。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眼中的光彩却越来越亮,仿佛有一种执念在他眼中燃烧。
“哈图被关在哪个牢?”阿古尔换上了自己的祭祀袍,他弯下腰在自己的抽屉中翻找了一阵,找到一件白衣,想了片刻,又将白衣穿在祭祀袍内。
“关在净水牢。”沁阳伦道迟疑了一刻,“凛风王的命令。”
“混蛋。”阿古尔苍老的面孔陡然赤红,大口喘着粗气,“净水牢是关押十恶不赦的死囚的地方,他哈伦及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子侄!”
“哈桑怎么说?”阿古尔又问。
“他……他默许了。”沁阳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哈桑会变成这样。
“唉……”阿古尔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盯着窗外的黑云看了很久,默默说道,“我们去看看哈图,要尽快,不然要下雨了。”
他低声念叨着:“要尽快,不然来不及了……”
净水大牢,据传说最早是由阿堪图依的手下纳吉流建造的。羽族最初是由几个不同的大家族掌控的,阿堪图依统一羽族之后,几大家族仍然有不臣之心,纳吉流于是建造了净水牢,将反叛的几位家主通通丢了进去。只是关了短短三个月,家主们再出来时,就五体投地,甘心俯首称臣了。
阿古尔被沁阳背着,一路飞到净水大牢之前。这是沁阳第二次来了,上一次他偷偷靠近这里,想见哈图一面,却被负责守卫的士兵们用长枪尖刀赶了出来。
“停下。”阿古尔轻轻地拍了沁阳一下,“这里不能再靠近了。”
“老师也不行?”
“阿堪图依活过来都不行。”阿古尔嘟囔了一句,“这些士兵是无翼民,又被派来看守净水牢,心里怨气重着呢。只要没有羽人王的命令,他们才不管你是谁,通通赶出去。”
“那我们还来?”沁阳小声看了守卫一眼,正好与其中一人对视,吓得缩了缩脑袋。
“把刀拿出来。”阿古尔说话的时候,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整个人几乎栽在沁阳的怀里。
“老师!”沁阳赶忙扶起老师,他一怔,觉得老师的身体很冷。
“没时间了……”阿古尔喘息,“这是羽人王赐给阿古尔的饰刀,让阿古尔拥有和羽人王一样的权利。我们过去,你把刀给他们看,他们就会放行了。”
果然,那些个脸色阴沉的士兵,一见到饰刀,立刻一言不发退到一边,转动机关,轰隆隆的加厚铁门缓缓抬高,一股腐臭的气息飘了出来。
沁阳忍不住捂住了鼻子,他看向老师,老师的眼神很凄凉,眼看着又要跌倒了。
沁阳去扶,阿古尔却摇了摇头,把手撑在墙上,固执地说:“你把刀给我吧,接下来的路,我必须一个人走,你跟在我后面,但是不要扶我。”
“可是您的身体……”
“听话。”阿古尔的声音突然柔和了,沁阳一愣,记忆中阿古尔从不会有这样低软的语气。
可就是这样的语气,沁阳却无法反抗,他只能交出刀,默默跟在阿古尔的身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入净水牢深处的黑暗之中。
净水牢处处都是水,沁阳不得不把裤脚卷到小腿,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冰凉的水中,立刻生出一股痒意。他忽然叫了一声,水中好像有什么活物擦过他的脚丫。
他们最终停在了最深处的一间牢房之前。头顶的水声哗哗作响,一旁的墙壁上,有一个脑袋大的墙洞,污浊的水流就是从这里灌满地面的。
沁阳亲眼看见有一具不知什么动物腐烂了一半的尸体被水流冲刷成残损的尸块。
他立刻捂住了嘴和鼻子,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是有毒的。
“哈图……好孩子,你在吗?”阿古尔的脸贴在早已生锈的铁栏上,轻轻拍打着牢门。
黑暗中,有铁链轻轻拖动的声音。
一张熟悉而憔悴的脸从黑暗中探出来了。
“是阿古尔吗?你来救我了吗?”哈图兴奋地冲到牢门前,却突然重重摔了一跤,跌进水里。脚上的铁链正好限制住他的行动范围,让他够不到牢门。
他努力伸长手臂,最终摸到了阿古尔早已湿透的祭祀袍,他看见袍子里,一袭白色长衣。
他猛地收回了手,脸色如死灰。那些纯净的颜色,让他想起了刚刚逝去的母亲。
“哈图……”沁阳有些不忍,他无法想象哈图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究竟遭了多少罪。
“沁阳?是你吗沁阳,你也来看我了吗?”哈图又笑着坐起来,用脚上的铁链拍打着水面。
沁阳不敢回答他,只是咬着嘴唇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哈图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应,又失落地叹了一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对阿古尔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向你赎罪。”阿古尔忽然脱了自己的祭祀袍。他只穿着那件白衣,跪在了污浊的水中,任凭污水弄脏他的衣服。
“赎罪?”哈图又是沉默,许久,“为了我母亲吗?她确实不应该那样死的。”
“不……”阿古尔痛苦地摇着头,“我是为了接下来的事情,向你赎罪。”
他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站了起来,他在由宝石铸成的刀柄上用力按了一下,有什么机括被牵动了,刀身猛地从刀柄接合处弹出,极速飞向哈图的心脏。
“对不起,哈图!”他用尽全力嘶吼,“为了羽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