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的手有些酸痛,她已经举着神鸟风喉长达一丈的尾羽,站了整整一个早上了。可这样庄重严肃的场合,是不可能也不可以休息的。
父亲说,觉得累的时候,就想点别的事。
她看着手中的大羽毛,觉得那些长长的柔毛在脸上轻轻蹭着,痒痒的,很舒服。神鸟风喉究竟是怎样的鸟呢?
父亲说,它是风的化身,生活在云里面。每过一百年才扑打着硕大无朋的翅膀,飞到世界上最南边的大海里,觅食一整年,吃掉海里面合计十分之一的大鲸和龙蛇,然后飞回云里。
它的翅膀张开,就是一朵乌云,黑压压的遮住天空。它的嘴巴张开,就是一道道打着旋的龙卷,能把成排的大树连根拔起。
这样的神鸟是如何被羽族的先人拔下十二根羽毛的?是伟大的羽人王做的吧,只有他们才有这样的能力。
琳瞄了一眼身边同样脸色的十一个女孩子,她们都累了,可咬着牙坚持,眼睛里全是期待和憧憬。心底好像有什么要跳出来了。很快,她们就要见证新的羽人王加冕了。
“凛风王哈伦及到——”王殿正门之外,金黄蝴蝶花铺成的过道中,有一个身穿重铠的男人一步步走了过来。身后没有一个侍卫。
琳严肃面容,握住风喉羽毛的手,微微用力了几分。
新王加冕的仪式,不能出任何岔子。
哈伦及的盔甲砰砰作响,他的眼睛是鹰一样的锋锐,也如同鹰一样的阴翳。身上的盔甲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响声。他走进来的时候,正殿里说话的声音冷了下去。
琳偷偷看了一样哈伦及的背影,看见他背后的铠甲上,有一道撕裂的伤痕,横贯了整个背部。
据说,那便是刚刚逝去的羽人王留下的。当年他们兄弟争夺王位,羽人王一刀劈开了这件河图工匠打造的重装铠甲,让弟弟哈伦及永远闭上了嘴,顺利登上王位。
哈伦及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早就料到了正殿中会变成这样。他阴沉的目光环视一圈,所到之处,没有人不低下头,避过他的目光。他的眼睛最终定格在某个角落,大踏步走了过去。
阿古尔正在细心整理沁阳伦道的祭祀袍。沁阳伦道太紧张了,小手不住搓着衣角,将阿古尔刚刚抚平的褶皱又翻了上去。
“唉。今天你只是走个过场,怕什么?”阿古尔叹口气,打掉沁阳的手,“你这样子,真能当好阿古尔吗?”
“老师……”提到阿古尔三个字,沁阳勇敢抬起了头,可是和老师深邃的目光一对视,他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昨晚占星的结果……”沁阳小声嗫喏,“长逝……”
“闭嘴。”阿古尔慌张看了周围一眼,凶狠地低吼,“今天可是羽人王加冕,说什么长逝,真晦气!”他缓了一下,轻声安慰沁阳:“长逝是天下人的长逝,你观测到的,其他占星师也能观测到,不一定就是我们有赤红血灾。也许今天,人族的大军又要屠城了呢!”
阿古尔虽然这样说,可他眼睛里的深深恐惧却分明出卖了他。
“总之,什么也别管。今天就跟我上个台走个过场。知道吗?”
沁阳没有说话。
“知道吗!”阿古尔又是吼。
沁阳的头慢慢抬起来,最终还是重重点了一下:“知道了。”
“图木老师。”一道低沉的声音让师徒两人均是一愣。尤其是阿古尔,已经很久没有人用“图木”两个字称呼他了。
哈伦及对沁阳伦道笑了一下,转过头看阿古尔。
“凛风王……哈伦及殿下。”阿古尔沉默片刻,拉着沁阳行礼。
“还是叫我哈伦及吧。按照辈分,你可是在场所有人的长辈。”哈伦及笑着说。
“凛风王来找我有什么事?”阿古尔谦卑说道。他始终没有喊他的名字。
哈伦及的眼神猛地凝了一下,站立一旁的沁阳只觉得刚才一瞬间,好像有无数针扎在身上一般,浑身不自在。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图木老师,继承羽人王之位的,究竟是哪一个孩子。”哈伦及淡淡地说。
“都是好孩子,谁当羽人王都可以。阿堪图依的血脉,生来就是王者。”
“是吗,”哈伦及好像是笑了,听起来却仿佛两柄钢刀对砍,让人耳膜鼓痛,“当年图木老师你可是极力反对我当羽人王的,难道我就不是阿堪图依的血脉吗?”
“你……”阿古尔睨他一眼,“凛风王当然也是阿堪图依的血脉,如同祖先一样英勇善战,只是……他比你更合适。”
哈伦及又在笑:“那么就请图木老师告诉我,两个孩子中,谁更合适?”
“等着,仪式开始,我就宣布。”阿古尔已经皱了眉。
“不等。做叔叔的,想提前知道哪一个侄子有这种荣耀。”哈伦及上前一步,目光逼视阿古尔。
沁阳吓得退后一步,阿古尔挡在他身前,丝毫不惧哈伦及的气势:“你那么急做什么?难道你已经在哪一个殿下身上押了宝了?要是我说的人选不对,你是不是要用刀来逼迫我改人?”
哈伦及不说话,像是默认。
老人怒起来,不回头,一巴掌拍在沁阳的胸口:“去,我要是死了,你就去月轮宫点燃扶风木,告诉阿堪图依的先灵,他们有一个卑劣无耻的后代!”
哈伦及仍然笑着,对沁阳说:“沁阳……是沁阳伦道·玛纳依流对吗?你要去吗?我记得你的父亲是个大游商,中原贩来的铁和钢,有一半都卖到了我手里,认真说来,你还是在我的资助下长大的呢!”
沁阳脸色白了一下,阿古尔也回过头看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握住拳头,说:“阿古尔是我的老师,老师说什么,我做什么!”
“你……还真是好徒弟!”哈伦及不知在想什么,看了师徒二人一眼,默默离开了。阿古尔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哈伦及忽地面带笑容,迎上了正逐渐走进大殿里的恙歌夫人、哈图王子。
恙歌夫人手中,仍抱着那个长盒子。
沁阳看见自己的朋友,哈图的脸上死人一样冷漠,他的眼神飘忽没有落点,只是在和沁阳对视的时候,猛地亮了一下。
又暗淡下去。
哈伦及不知在和他们母子说着什么,恙歌夫人频频地点头微笑,哈图也时不时被母亲猛地一扯手臂,僵硬地微笑回应。
母亲说,他就要当王了。可是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头。哈图抬起头看,发现是风喉的羽毛。他望向羽毛的主人,发现是一个熟悉的面孔,手臂已经打颤,快要握不住风喉羽毛了。
“琳?”
琳是他屋子里的小女仆,十五岁之前,都服侍着他,和他一起长大。
“小主人。”琳不敢说话,只是无声张开嘴,笑着比了个口型。
琳面色通红,手腕已经微微发抖了。哈图伸出手,想接过风喉羽毛,让她休息一下。
“把手收回去。”哈伦及冷冷地说。
哈图抬起头,看着叔叔冷淡的目光,冰刀一样扎在他心底。
“她……累了。”哈图犹豫着说。
“她们都累了。”叔叔说,“累又怎样,这是她们的选择。做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做出选择,就要承担后果。”
“你明白吗?”
“我明白……”哈图迟疑了一会,还是顶着叔叔的压力,说,“如果我是王,为什么我连让她们休息的权利都没有?”
哈伦及阴阴地笑了一下,他转过身子,指着大殿之上,专属于羽人王的宝座:“你现在还不是。谁能坐上去,才是真正的羽人王。”
他说:“只要坐上去,别说是个小小侍女,你就算号令整个羽族攻打中原,都没有人敢反对。”
“现在,收回你的手,别让一个侍女分了神。”
哈图慢慢把手收回来了,向琳投去一个抱歉的笑容。后者早已经在凛风王阴翳的目光中,恐惧地闭上眼,看不到了。
哈图觉得有些难过。他突然有些恨死去的父王,恨他离开的突然。他还恨那一夜的大风,恨那盏烛火。
更恨……懦弱的自己。
其实就算让琳和其他女孩子休息一下,也没有关系的吧。毕竟他是王子,在场没有人敢说一句闲话的。
可是,为什么不敢呢?
在害怕叔叔,还是害怕在别人面前发号施令呢?
哈图看向阿古尔,看着沁阳,然后又看向属于羽人王的王座,那顶只有王才可以戴上的宝冠安安静静沉睡在王座上,等待着下一任主人。
经历了大火之后,它仍然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每一颗宝石熠熠生辉,似星辰流光,即使天底下最无欲无求的人,也会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可是,光太刺眼了,我不敢看啊。哈图在心里喊。
“不要太激动,很快你就能当上王啦。”母亲的声音温柔,她握住哈图的手,将手心的温暖传递到儿子的体内。
“不是激动啊。我是害怕啊。”哈图很想对母亲说。可是母亲才是激动的那一个,她已经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了。
大殿忽然又安静了一下。哈图转过头,看见哥哥哈桑被母亲云歌夫人牵着手,面带笑容走了进来。
两位夫人对视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母亲的手狠狠捏了哈图一下,他才明白,母亲并不像看上去那样镇定。
两个昔日相亲相爱的女人,此刻却因为简简单单三个字,而渐生仇隙。
羽人王、羽人王、羽人王、羽人王。
所有人都爱这三个字。
云歌夫人不悦地扫了一眼哈图,目光中的冷淡和敌意毫不掩饰。
羽人王、羽人王、羽人王、羽人王。
云歌夫人还曾经做饭给他吃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
羽人王、羽人王、羽人王、羽人王。
哈图前所未有厌恶起这三个字。
他忽然吼了出来,声音洪亮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我不要做羽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