恙歌夫人在阿古尔的小屋里坐了很久,阿古尔要让哈图当羽人王了。这样的流言很快传遍了整个扶风树。踏入恙歌夫人家门坎的人越来越多。
哈图再也不想去看那群堆着假笑的大人,听他们阿谀奉承,即便那是母亲的要求。他觉得很烦躁,打开门想出去透透气,却没想到,正撞在一个柔软的怀里。
“哈图。”恙歌夫人站稳身子,“你父王的弟弟,你的叔叔凛风王哈伦及来见你了。”
“他来做什么?”哈图愣了一下,“他不是最讨厌父王的吗?”
“他来拜会未来的羽人王。”恙歌夫人笑了,“快去换身衣服,别让他等太久。”
想起叔叔总是阴翳的目光,和那鹰一样弯曲的鼻子,哈图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关了门,看着空洞的窗户,忽然纵身跳了出去。他不想见那个居心不良的叔叔,他只想要安静的休息。
哈图扇动翅膀,不知不觉来到扶风树的边缘。
那里早已经有另一个人了,是他的哥哥哈桑。哈图愣了一下,没想到哈桑居然也在这里。
“你也来了,”哈桑的笑容有些疲倦,他拍了拍身边的地方,“坐下来吧。这里风很舒服。”
两兄弟各有心事,哈图很想和哥哥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倒是哈桑先笑了:“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们毕竟是同一个父亲的儿子,是兄弟,其他人都是外人,说什么都影响不了我们。”
“哥哥,你想当羽人王吗?”哈图问,他盯着头顶的白云看了很久,默默地说:“我不想当。”
哈桑顺着弟弟的目光抬起了头,他轻轻笑了一下,“你知道什么是云吗?”
“是上升的水汽。”哈图不解,“哥哥问这个干什么?”
哈桑点头:“云一开始和其他水一样,都是水汽。但是有一天,来自外界的风把它推到了天上,它就变成云了。从那一刻开始,它就永远只能待在高高的天上,再也无法回到地上了。”他顿了顿,“就好像羽人王一样。想要成为帝王,就要被迫放弃原有的东西。”
“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必要的时候,你都要舍弃。”哈桑看着弟弟,弟弟的瞳孔猛地放大了。
“母亲也希望我可以当上羽人王。”哈桑无声地咧咧嘴,“每一个母亲都有这样的期望。”
“云歌夫人她也……”哈图说。云歌夫人是哈桑的母亲。
“哥哥,那你想当吗?”哈图问。哈桑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表情。他只是看着那片悠悠的白云,很久很久。
傍晚的时候,阿古尔破例叫来沁阳伦道帮他记录星象。这是极其缜密和严谨的工作,哪怕出了一点点偏差,都可能酿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以前他不会让沁阳伦道插手核心工作,可是自从经过了羽人王事件过后,他就觉得自己不称职了,观星的时候,也总觉得力不从心。
阿古尔好像老了许多,没有喝酒也睁不开眼睛。他躺在自己的躺椅上,默默凝望着天,直到天色完全变暗,直到诸天星辰开始闪耀。
“开始吧。”阿古尔有气无力地爬起来,背后玄黑的双翼交叉,拢在眼前,羽毛的尖端都是精心修剪过的,这样一合拢,刚好露出十三个锯齿状的交叉缺口。
当盈月之星滑入最上方的第一个交叉之中时,阿古尔轻轻地说:“盈月正西宫,偏黄道三分三厘,明日有雨。”
沁阳伦道捧起星册,奋笔记录。
当缺月之星滑入第三个交叉时,阿古尔又轻轻地说:“缺月隐于盈月,正西宫,偏黄道五分三厘,半日雨停。”
当梧桐之星滑入第五个交叉时,阿古尔“咦”了一下,沉重的眼皮猛地睁开了。他盯着梧桐下方另一个寰天辅星“长逝”看了很久,甚至揉了揉眼睛。
“沁阳,赶快去拿分形仪。”分形仪是精确测量星辰偏转角度的仪器,阿古尔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沁阳费力地将分形仪抬了出来。阿古尔一把推开他,右眼凑了过去,透明的凸型镜片将星辰从九天之上拉近了,融入一方小小的圆形孔中。他不断调整着分形仪上的螺旋,却始终无法让长逝的位置和正确的位置吻合。
“沁阳……”阿古尔的声音焦急起来,“我看不清,你过来,你帮我看看,这偏转的角度是多少……”
沁阳跑过去,看了一会儿计算起来:“老师,大约是偏……赤道十三分三厘。”
“砰”的一声,阿古尔瘫在了地上,喃喃说道:“赤红死星……大凶。明日……兵祸之灾。”
四寰嵌周天,小星勇当先。
诸族有九节,煌煌辅星间。
月分盈与缺,梧桐气不绝。
荧惑遇盈日,尽归于长逝。
这是流传在羽族占星师之间,古老的星辰之歌。歌中唱到,当荧惑相遇盈日的时候,天下万物就归于长逝了。所谓的长逝,其实是一颗破碎的辰星,在还没有生命的遥远年代,它就被一颗流浪的星星撞碎了。
占星师将这颗破碎的星辰命名为长逝,意思是很久以前就死亡的星。它是所有占星师眼中的不详之星,兵祸之星。地上每一次战乱,几乎都伴随着长逝的异动。
阿古尔坐了很久,他好像一瞬间消瘦下去,伸出的手指也干枯的像腐朽的树枝。他摸了摸分形仪光滑的外壁,终于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
“沁阳……”他说,“扶我起来。”
沁阳伦道搀扶着老人,让他躺回了躺椅上。阿古尔握住他的手,轻轻地问:“沁阳,你跟了我多久了?”
“回老师的话,有十六年了。”沁阳伦道说。
“十六年了……”阿古尔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芒,他咧咧嘴,孩子一样笑了一下,“你被我骂了十六年咯。”
沁阳讪讪地笑:“老师的打骂都是对我的教导,是我太笨了。”
“不。”阿古尔痛苦地闭上眼睛,打断了沁阳,“你不是太笨,你是太聪明了。”他沉默着,许久说道:“我在害怕啊……你是个太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当不了阿古尔。”
“老师?”沁阳伦道的脸“唰”地雪白,“你是不是要放弃我?我想当占星师,想当羽族的阿古尔。”
“为什么要当阿古尔?”老人问,“继承你父亲的产业,当一个大游商不好吗?有钱有势,锦衣玉食,总好过占星师风餐露宿。”
“我想当阿古尔。我想帮助羽族。”沁阳毫不犹豫地说。
阿古尔低声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在几条残缺的掌纹上来回摩挲:“真像。我当年也是这么说的。”他把头转向沁阳,“你猜猜我的老师怎么回答我的。”
沁阳摇头。
“他说:‘你知道吗,其实阿古尔大多都是脾气很古怪的。他们懂的太多,知道的太多,却又不能告诉别人。明明知道一切都走向虚无,却要笑着对别人说,没问题,放宽心。他们也这样鼓励和说服自己,直到看到事情走向无可挽回的局面。他们的热忱,赤子之心在一次次的失败中被磨灭了,到了最后,除了星星,什么也不信了。他们沉默、暴躁,自己就变成了虚无。’”
阿古尔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我会超脱,最后还是变成了老师口中的样子。你看着满天的星星,想起自己的一生,就觉得许多事情都做错了。可就算是星星,也不能让自己倒着转回去,后悔的事情无法弥补。你越聪明,知道的越多,就越后悔。”
“我的老师问我,就算这样,你还想当阿古尔吗?”老人对沁阳说,“现在,我也问你同样的问题。迟早有一天,你会变成虚无,就算这样,你还想当阿古尔吗?”
“我愿意。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沁阳仍然不假思索。
“真像。”阿古尔说,嘴角的笑容越来越苦涩,“太像了。”
风有些大了,阿古尔扯紧了衣服,走进了观星屋内。他的脚步没有停留,打开正门一步步离开了。
“老师,这么晚了,你去哪?”沁阳在后面大喊。
“我回家了。”阿古尔说。
“不留在观星屋了?”
“再也不留了。”阿古尔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陪伴他度过无数夜晚的小房子,“从现在开始,它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