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山黑风寨。
今日的气氛是不同昨日的。昨日军师先生卧床休息,今日却主动出了房间,让二当家下山去了。
山贼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开心地搬出最后仅剩的几坛酒,大口喝了起来。
一边的地牢之中,有一个衣着褴褛,胡子拉碴的男人微微皱了皱眉,醒了过来。刺目的日光让他伸出手遮了一下,许久之后,眼睛才慢慢适应。
他看着高而远的天空,默默计算着时间。沉思了片刻,又闭上眼,准备睡去。
然而他的愿望落空了。急促的马蹄声震动地面,正在寻欢作乐的山贼们安静了一下,更加高兴地吼起来。
男人知道,是下山的山贼得手回来了。但他心中也有一丝疑惑,山贼们才出门没多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过这些事都已经和他无关了。他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牢门被人吱吱呀呀地打开,有一个声音说:“进去!等会再处置你们!”
男人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呼吸声,他睁开眼,看到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贴在他的眼前。
“哇,修竹你看,他的眼睛像狼一样,是绿色的!”女孩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撑着手,坐了起来,看了两人一眼,沉声说:“你们是被山贼抓进来的?”他说到一半,又止住了嘴,这是一句废话,不是被山贼抓进来,难道是自己主动进来的。
“我们是主动进来的。”女孩子说。
男人愣住了,在女孩子脸上盯了一小会儿。随后,他又躺了回去,闭上眼,打算接着睡觉。
“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女孩子又凑了过来,“按道理说,我说了这种话以后,你应该就会问,‘天呐,你是不是疯了,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然后我就会说:‘身为古兰格日的圣女兼大宗主,将教义传播到每个人的心中,是我应尽的职责。’”
男人没有理她。
“无聊。”女孩子撇撇嘴。她想起修竹,回头一看,发现他闭着眼,手中掐着佛珠,正在进行每日的功课修行。
“哼。男人,男人都是哑巴。”女孩子觉得无聊,托着腮坐在修竹身边。修竹手中的佛珠用十颗菩提子串成。修竹在心中默念一句佛经,就转动佛珠一次。
女孩一下下数着,直到数到“三百二十五……”终于忍不住,睡了过去。
这时候,男人却默默坐了起来。他盯着睡着的女孩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巧织……”男人轻轻地说。
修竹小和尚忽然睁开了眼,他正好迎上了男人游移的目光,对他做了个佛礼,点了点头。
“你们是什么人?”男人的声音轻轻地,生怕打扰到酣睡的女孩。
修竹并不说话。他主动走到男人身边,在男人疑惑的目光中,摊开了他的手掌,写了几个字:“旅人。”
男人笑了一下:“你不会说话?小姑娘说,你叫修竹,是法号吗?”
修竹点头,又在男人手心写:“你是?”
男人僵在那里,像是在回忆,很久之后,他说:“楚……月啼。”
“楚月啼啊。我喜欢。”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挤到修竹身边坐下:“在我的家乡,孩子们最崇拜月亮,因为我们住在高高的大树上,一伸手就能碰到露娜丽丝。”
“露娜丽丝?”
“就是月亮。是我们羽族的古语。”女孩子说。
楚月啼有些发愣。眼前的女孩实在太单纯了,竟然毫不避讳将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
“羽族不是有翅膀吗?”楚月啼有些好奇。
女孩子的脸好像白了一下,低着头绞着手指:“也不是什么人都有的。我们羽族是远古的扶风人族分化出来的。有些人天生就有翅膀,有些人却会出现返祖,和祖先一样没有翅膀,这样的人,叫做无翼民,只能靠咒语凝出暂时的翅膀。”
她又笑起来:“没有也好啊。和你们看起来没什么不同。要是背后有大大的翅膀,走在人群里,多显眼啊。”
“要不然我早被抓回去了……”她小声地说,没让楚月啼听到。
天色渐渐变暗,山贼派人扔下来一次食物。女孩子有些生气,冲着他喊:“喂,我都被你们抓来了,你们什么时候处置我啊?”
“等不及了?”那个人笑了笑,“小姑娘真有意思。等着吧,军师正和当家的议事呢,等他们商量完了,就到你了。”
他嘿嘿地摸了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欲望的光芒:“到时候有你受的!”
“哼!本公……本教主到时候叫你们好看!”她冲着山贼扬起小拳头,却被山贼的恐怖笑声吓了一跳,躲在了小和尚的背后,“让修竹给你们好看!”
山贼离开了,她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她看着地上的食物,砸吧几下嘴。
“这是什么东西?”她举起一个黑不溜秋的圆形物体。
“馒头。”楚月啼笑了笑,“隔夜的馊馒头,用火烤了一下,不然会吃坏肚子。”
“啊?”女孩子瞪大了眼睛,“这还能吃么?”
“能吃。”楚月啼走过去,捡起一个馒头。那馒头又焦又硬,他也并不嫌弃。将馒头掰下一块,捏成粉末,倒进嘴里。
“这样吃,就不觉得难吃了。”楚月啼说。
“哦……”女孩子把馒头递到修竹眼前,“你试试。”
修竹叹口气,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看着紧紧皱眉,正在说服自己吃下黑馒头的女孩,楚月啼说。
“名字啊。”女孩赶紧放下手中的馒头粉末,想了想,问道:“你是问羽族名字,还是中原名字?爹爹给我起了羽族的,阿古尔爷爷又给我起了中原的。”
“都可以。”楚月啼笑起来。
“我的羽族名字是帕雅·阿堪图依。中原名字是禹恨雪。”她用小拳头锤了一下小和尚,“阿古尔起的名字难听死了。恨雪恨雪,我都没见过雪呢!”
她鼓着腮:“要不是那个臭老头老早就离开了,我一定要把他胡子都揪光!”
“那就叫你帕雅吧。”楚月啼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幕渐渐降临了,月亮慢慢攀上了天空。清冷的光芒洒了下来,镜子湖翻不起一丝皱褶,完完整整将月亮拓在湖中。
帕雅忽然站了起来。这样冷冷的夜晚,对于住在天穹上的羽族而言,是最舒适的温度。她哼起故乡的歌谣,挺直了脊背。
月光之下,她渐渐旋转起来,她像神话故事中的神女,周身披上了一层迷蒙的白纱。
她越转越快了,银铃般的笑声洒在小小的地牢中。她疯狂地旋转着,好像整个世界都陪着她撒欢。
黑暗的小小空间内,她是全世界唯一的焦点。
“修竹!”她喊了一声。
小和尚轻轻敲打着墙壁,有节奏地“咚咚咚”像是为她伴奏。
帕雅猛地停下旋转,踩在鼓点上,跳起一只鸟一般轻盈的舞蹈。
地牢上传来脚步声,有几个山贼凑了过来,露出黑乎乎的脑袋,痴痴地看着帕雅的舞姿。
她忽然扬起了修长的脖子,高高举起了手。尘世间只有她一枝独秀。她是从最高的树梢上飞下来的神鸟。
月光下,她的肌肤和清瘦的脸庞都是奶一样白色的透明,她的神情孤傲。
她又忽然低下了头,垂了双手。她的笑声荡漾起来,提着长裙旋转,像极了午夜盛开的昙花,慢慢绽放出特属于少女的青春花香。
她就那样一直转啊转,转啊转,直到精疲力尽,忽然又伸开双手,倒在了地上。她大口喘着气,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天空。
山贼们已经围了一圈了。即便帕雅停止了舞蹈,他们仍痴痴地望着他,沉浸在遗留的气氛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一连串的叹气声响了起来。
女孩擦了汗水,指着头顶的山贼,笑着说:“加入古兰格日,我就天天给你们跳舞。”
山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的,他们的心底生出一丝想要答应的欲望,可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想法。他们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帕雅悠悠坐下来,看着楚月啼:“怎么样,要不要加入古兰格日?”
“什么是古兰格日?”
“是我创立的教派!”帕雅很是得意,“我是大宗主,是教主!”
楚月啼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帕雅伸出手比划了参天巨树的形状:“在我们那里,人人都信仰脚下的扶风树。阿古尔爷爷是占星师,不仅相信扶风树,还相信星辰。我曾经问过父亲,神是什么样的。
父亲说,神是无处不在的。祂对待所有人仁慈,让自己的女儿呼兰降下人间,和阿堪图依相爱。可是阿堪图依的手下纳吉流嫉妒阿堪图依的权利,又垂涎呼兰的美貌,于是神化身成人,用三枚金币的代价,让他背叛了阿堪图依。纳吉流杀死了他,抢了他的王位,霸占了呼兰。
呼兰为了贞洁,跳下扶风树。她摔断了双腿,看到了死去的阿堪图依的尸体。她割破手腕,放血给阿堪图依喝。阿堪图依活了过来,一步步爬上扶风树,打败了纳吉流,成了羽族的英雄。”
帕雅的眼中闪过疑惑:“我问父亲,如果神是仁慈的,为什么故意引诱纳吉流背叛。父亲说,纳吉流的背叛是对他的考验,只有经过背叛,世人才能明白友谊和爱的珍贵。”
“可是我不明白。”帕雅低声说,“纳吉流呢?世人都受到了神的仁慈,可是他被抛弃了。他是神的牺牲品。这样的话,神还是仁慈的吗?”
“父亲给不了我答案。我觉得这样的神是不对的。”帕雅说,“所以我决定自己去寻找神,我要找到真正的神,亲自去问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找神啊……”楚月啼默默地说,“听起来,好像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算我一个吧。你的教派现在有多少人了?”
帕雅的眼睛亮起来,她开心地笑着,说:
“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