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结果,还是在那一瞬间止住了呼吸。时光开始倒流,他回到了石台之上,对面的凤安歌使出了幻术。楚月啼的脚底踩空,跌入了深渊。
“我不怪你,孩子……”
阿玛依的幻影再一次出现。楚月啼陷入无尽的循环之中。
他一次次倒在地上,痛苦流涕,一次次杀死阿玛依。
不知经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万次。楚月啼终于哭不动了,他开始愤怒,开始咆哮。腹部的火麒麟刻痕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霎时间,火光照亮了整个深渊。
头生双角,四蹄流火。怒焰的猛兽仅仅只是吐息,热浪便已填满深渊。
凤安歌的身影出现在深渊的角落。
早已陷入疯狂的楚月啼怒吼着,指挥火麒麟冲向凤安歌。
凤安歌转眼被烧得只剩下一个头颅,掉在地上。可头颅没有死,他转动着,和楚月啼的眼光对视。
“愤怒吗?”凤安歌大喊,声音盖住了火麒麟的咆哮。
“委屈吗?”他又喊道。
“后悔吗?”楚月啼抖了一下。
“遗憾吗?”凤安歌一声高过一声,如同嘲笑。
“住嘴!”随着楚月啼的爆吼,火麒麟涨大了十倍,毁天灭地的火焰烧尽整个深渊,凤安歌就像火炉中的一块木头,被烧得噼啪作响。
可他仍为死去,黑暗中越来越多的凤安歌走了出来。他们一步步踏着虚空,手拉着手在楚月啼耳边放肆大笑。
“我说——住嘴!”楚月啼终于崩溃了,赤红的火光从他的眼中迸射,手中的五寸木刀被火焰缠住,逐渐变为一把火焰长刀。他嘶哑着嗓子,提着长刀,斩落凤安歌的人头。
火光之中,凤安歌仍在狂笑。他们齐声说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楚月啼,撕开你冷静的伪装,尽情咆哮吧!”
“闭嘴!”他一刀砍落最后一个人头,凤安歌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已用尽了体力,火麒麟消散了。
无底的深渊中,楚月啼还在不断下落。黑暗将他包裹,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到他的眼泪。
他就这样落下不知多久,终于砸到了地面。
阿玛依一瘸一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在楚月啼身边蹲下,蹙着眉说道:“喂,装什么死啊。还不扶我进去?”
楚月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黑暗中多了一座破旧的小房子。房子的大门很破败了,两枚早已生锈的门环轻轻摇晃。
“巧……织?”楚月啼犹豫着问。
“你真变成木头脑袋了?连我都认不出了?”巧织气得鼓起嘴,把头扭到一边。
“哦……”他点点头,站了起来,将巧织扶到家中。
淡淡的桂花香气弥漫开来,巧织红着脸,小声说:“我做了桂花糕,你要不要尝一尝?”
楚月啼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他抹了眼泪,笑着点头:“好。我要吃。”
巧织的喜悦在眼中猛然爆发开来,她转身去了厨房。
“真好。”淡淡的话语声突然从楚月啼的背后响起。
凤安歌坐在桌边,正在用巧织的被子喝茶。他轻轻抿了一口,呼出一道白气。屋外突然变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窗外飘落。
“怎么没熟啊?”楚月啼听见巧织的惊呼,“火怎么灭了。”
“等她做好点心,还有一小会儿。我们两来好好说说话吧。”凤安歌笑笑,用指甲弹了弹茶杯的杯沿。清脆的响声拉回了楚月啼的注意力。
“你……”楚月啼又开始喘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手已经按在木刀上,下一秒他就要砍掉凤安歌的人头。
“冷静!”凤安歌面容肃穆。一股狂风吹开了窗户,冰凉的雪花飘到楚月啼的脸上,让他脸上一凉,清醒过来。
“你觉得怎么样?”凤安歌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他给楚月啼倒了茶,推到楚月啼的面前。
楚月啼不说话。
“失去冷静以后,仅仅凭着本能杀戮,是一件很过瘾的事吧。”凤安歌握着茶杯的手兴奋地颤抖,他一口喝干了茶水,将茶叶倒在桌上。
墨绿的茶叶活了过来,站成了两批。它们如同两军对垒的小小士兵,厮杀在一起,被咬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不说话?还在回味吗?”凤安歌又一次弹了弹茶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楚月啼愤怒地打翻茶水。
“为什么?”凤安歌笑着眨了眨眼,很不理解。“当然是为了获胜啊。青罗的大师自古就流传着一句话:攻人先攻心,心智溃败,则身体如行尸走肉,不堪一击。”
他哆嗦了一下,走到窗边关上了窗子,再回来时,笑着说:“抱歉,我的身体不好。”
楚月啼心中一怔,不太明白。凤安歌施展的是幻术,他为什么会感觉冷?
似乎是看穿了楚月啼,凤安歌微微一笑:“以心攻心。我不亲自入幻境,又怎么能了解你的心?”
他又叹了一口气,怜悯地看着楚月啼:“只是没想到,你在幻相中沉沦了三千五百次,才愿意放下过去,主动走出来。对这个阿玛依,你的怨念很深呐。”
“放我出去。”楚月啼死死地盯着他,“我们堂堂正正的比试。”
凤安歌呵呵地笑起来,仿佛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我已经说了,我是个弱夫,不善拳脚,只会攻心。你想出去,就靠你自己吧。”
他坐在桌边,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茶水。巧织走了进来,手中端着终于做好的桂花糕。
“你只要愿意放下,立刻就能走出来。”凤安歌看着巧织,喝了一口茶。
巧织却像是根本看不见凤安歌一般,自顾自张罗起来。她把桌上的茶具推到一边,将刚刚蒸好的桂花糕铺在了桌上。
“等急了吧,趁热吃。”巧织得意地像一只小麻雀,单着脚跳来跳去。
楚月啼捏了一块,耳边又传来凤安歌的声音:“放下她,你就能出去。”
他回过神,发现手中的桂花糕变成了木刀,正抵在巧织的胸前。窗外的风雪停了,片片雪花静止在空气中,巧织单脚跳起,脸上的表情凝固。
时间停止了。
凤安歌漫不经心地说道:“想要破了我的幻术,就趁现在吧。等我杯子里的茶喝完了,你就再也别想出去了。”
“怎么破?”楚月啼收回木刀。
凤安歌又笑起来:“是我的提示不够明显,还是你假装不知道?快点吧,这大雪天,茶水凉得很快的。”
楚月啼又看向巧织。他的心中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在说:“杀了她,只要杀了她,就能出去了。眼前的巧织是假的,杀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巧织的表情却让他根本下不了手。她特意做了桂花糕,正满脸憧憬地等待自己的肯定,这样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女,谁能下得了手?
更何况……
那是阿玛依的脸。
难道要再杀她一次?
凤安歌的攻心之术,原来现在才正式开始啊。
楚月啼拿刀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要杀死凤安歌,可他也知道,幻境中的凤安歌是杀不了的。他把目光看向巧织,那张凝固的面孔仿佛在对她笑,楚月啼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巧织在笑,还是阿玛依在笑。
在笑什么呢?是嘲笑自己的软弱吗?
“快点吧。时间不多了。”凤安歌的声音冷冷地,有一片雪花飘落下来。
“等我出去了,我会杀死你。”
“青罗可不怕死。”凤安歌刻意放慢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我们为了心中理想,即便是死也不惧。”
“话又说回来,你想杀我,也得先出去再说。”
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多。楚月啼看见巧织的眉毛轻轻颤动。
“等她醒过来,你要再想杀她,就得听她的惨叫了。”
凤安歌如同鬼魅的话语声在楚月啼耳边响起,不断蛊惑着他:“趁现在杀了她。让她毫无痛苦的死去。”
楚月啼慌乱起来,他的心跳就像巧织的眉毛一般,越颤越快了。他忽然举起木刀,火焰如同流水,倾倒在头顶。剧痛之中,他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凤安歌冷冷的笑声再次回荡:“你以为青罗的幻术是可以轻易就破解的?我们以心换心,与你承受同样的痛苦。只要我不放你走,你别想离开!”
火焰被撕裂了,消弭于空气。楚月啼手中冰凉,木刀已经变成了同样大小的匕首,冷酷的寒光反射在他的眸子里,让他的心也冰凉。
雪下得急了,寒风裹着雪花打在楚月啼的脸上,慢慢融化。
他猛地举起了手,奔到窗边,扔出了匕首。
“我不会杀她的,再也不会!”他对着凤安歌咆哮。两行雪水在脸上流淌,如同两行泪。
巧织醒了过来,笑着说:“怎么样,好吃不好吃……你……”她呆了一下,“你怎么哭了?”
楚月啼看着巧织,把她用力抱进了怀里。他轻轻地说:“出不去就出不去吧。我不要再和你分开了。”
“傻孩子……”巧织的声音变了,她把手放在楚月啼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楚月啼僵硬着身体,从巧织的怀中出来。眼前的人脸上一些淡淡的光,他看不清长相,可他听得出,那是阿玛依的声音。
场景突然变了。楚月啼回到了雷云山上,他的手中正握着被烧得只剩残渣的神木。神木放起光芒,空中重新出现了那几个字:
“亲爱的孩子,我从来不曾怪过你。”
那一刻,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楚月啼的身体慢慢缩小,他变回了孩童的自己,扑进了阿玛依的怀中。他虽然在哭,可终于彻底放下了。
雷云山上阴沉的天空一点点消散,露出了本来的蔚蓝。一颗颗高大的树木化成尘土,空气重新变得湿润,放射出琉璃般地色彩。
凤安歌的幻境破了。
楚月啼幸福地哭泣,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起了头。阿玛依的身体一点点散在风中,他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你要走了?”
“我早已经走了。”阿玛依温柔地说,“但我会在这里——”她伸出手指点着楚月啼的心,“我会永远陪着你。”
最后的声音消失了。楚月啼摸着自己的胸口,久久不语。
凤安歌的身体抖了抖,他双腿一软,跪在了石台之上。他睁开眼睛,看见霓霞湖熟悉的景色,忍不住苦笑一声。
“你本来执念深重,我不仅没有让你愧疚悔恨,反倒让你彻底解脱了。”他喘了口气,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楚月啼走去,没走两步,却双眼一翻,彻底晕死。
这一场战斗,最终还是楚月啼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