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何将军最近心事凝重,二皇子不久前告诉他的话让他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虽然此次出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可是真的上了路,还是让他的信心跌入谷底。
刚出帝都便碰上山体滑坡,好几个兄弟受了伤,连夜赶路至锦州,却又听闻附近有山贼滋事。带领兄弟逛遍附近山头,也没能找到那伙人。人困马乏之下,他们又不停赶路,好不容易快要到达目的地,竟然又下起暴雨,兄弟们更是累得不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何看见前方的官道上,突然冲出一个身穿粉衣的年轻女子。惊慌之下,拼命勒住马绳。幸亏官道泥泞难行,马儿的速度也不算太快,终于在女子的面前停了下来。
“喂,小女子,你不要命了吗!”成何还未说话,身后的副官左洛复却忍不住了。他本是个脾气火爆的人,正好和成何将军温和的性子互为补充。平日里,成何唱红脸,左洛复便唱白脸。
“啊哈哈,各位将军大人抱歉抱歉。”卖伞人做了个揖。
其他人一呆,仔细一瞧,这才发现眼前人是个貌似女子的男人。
“小兄弟,为何要冲到路上来阻拦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帮忙?”成何笑笑:“如果有难,我们兄弟定然会帮助你的。”
“啊哈哈,成何将军多虑了……”卖伞人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就是看你们冒雨赶路蛮辛苦的,要不要买几把伞挡挡雨。你知道,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都是要为国家做贡献的,你们要是受伤了生病了着凉了难受了,那我们也是一样的痛苦啊。”
卖伞人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道:“所以啊,各位大人不如买我一把伞,前行路上再也不怕风吹雨打。这伞是我的一片心意,有了它,你就可以无惧风雨,一路勇往直前,有了它……”
“够了!”左洛复终于忍不住喊道:“你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快让开,耽误了我们的大事,可没好果子吃!”
卖伞人的喉头上下滚动了几下,他偷偷看了一眼左洛复,又想要说话。
左洛复刚好对上他的眼睛,见此情景,又要开骂。
“等等。”成何伸手拦住了左洛复。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面前的粉衣男子,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成何的?”
“知道就是知道咯。”卖伞人低下头,假模假式地拧干衣服上的水。可这暴雨之下,这绝对是多此一举。
“小子,叫你说你就说。再不说我砍了你!”左洛复也看出此人有些名堂了。他们乃是奉二皇子之命,亲自前往莫州执行特殊任务的。虽说不是什么秘密,但也绝不是随便一个路人就能认得出来的。
联想到他拦住马队的举动,这小子显然有些不简单。莫非是什么山贼路匪?左洛复看了一眼周围,四周空旷,除了一个在路边站得笔直一动不敢动的人,看不出有什么异况。
“大人不要担心,我就是一个路过的平平无奇的卖伞人。雨伞卖不出去,才来路上碰碰运气的。”
“哼,鬼话连篇!”左洛复脸色一黑,手中的长刀已经拔出,即便是阴天,惨白的刀光依然让人心中一颤。
“大人息怒!息怒!”卖伞人夸张地摆手,他指了指成何的腰间。
“那么明显一块天门星的牌子,我当然认得出各位咯。”他看着成何:“星图军的统领,就是傻子都知道,是成何大人嘛!”
成何摸了摸腰间的铜牌。那是每一个星图军都有的东西,如果眼前的人走南闯北,见识不凡,确实是有可能认出自己的。
“原来是这样,”成何笑了笑。面色虽然缓和,心中更加谨慎。“小兄弟是来卖伞的?讨生活也不容易,看在你敢拦住我们的勇气,我就买一把吧。”
“多谢成何大人!”卖伞人嘿嘿笑道:“一把千钱,恕不还价。”
“小子,你真是来找死的吗!”左洛复翻身下马,直接冲到卖伞人身边。他的身形比卖伞人高出一个头,此刻居高临下盯着卖伞人,卖伞人却冲他傻笑,甚至还伸出了要钱的手。
“老子砍了你的贪财手!”左洛复伸手欲劈,长刀停在空中怎么也无法砍下。
“将军,别拦着我,让我砍了这贼小子!”
“你先冷静。”成何不知何时站到了左洛复的身后,两只手指牢牢捏住刀身。
“小兄弟,你这伞凭什么能卖这么贵?”成何虽然语气还算平静,但紧紧扭住的眉头,也说明他内心的不快。
“不为啥,就是想这么卖。昨晚做梦,我死去的老娘托梦告诉我,一把伞就该卖一千钱。她还说了,就是因为世上的东西都太便宜了,人们才不懂珍惜。”
成何盯着卖伞人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虽然你满嘴胡言乱语,但这一句,却着实说到成何心里去了。左洛复,拿钱给这位小兄弟。”
“将军,这小子明摆着坑……”
“别说了,”成何打断道:“我这一千钱不是为买伞,而是为了买小兄弟这一句话。难道金玉良言还不值一千钱吗?这不正说明世道太贱太便宜了吗?”
左洛复说不出话,将军的话语一言九鼎不容更改。他只得默默掏出一千钱,换回了一把雨伞。
“多谢各位大人啦!”卖伞人拱了拱手:“大人们想必还有要事缠身,我就不打扰咯!”说完溜到一边的树下去了。
“老兄,看到没?”卖伞人得意洋洋炫耀起手中的钱袋子。叮咛桄榔的清脆响声让旅人目瞪口呆。
“这……这就把钱赚了?”
“是啊,不就是钱吗。张口就来的事。”
“你……”旅人酝酿半天,最终吐出一句:“你真是个奇才。”
这一边卖伞人和旅人胡乱吹嘘,官道上的成何却看着手中的伞发呆。想起二皇子说起的那些事,心中一阵阵悲哀和苍凉。
也许,正是因为这年代人命比纸还贱,老天爷才会降下那么大的惩罚吧?
想到这里,成何翻身上马,一挥马鞭,朝着莫州赶去——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啊,你只要向我刚才说的那十三点做,你就可以走向成功经商的第一步选择方向。接下来,我再告诉你成功经商的第二步,打入市场。一共有十五个关键要点,你记一下啊,首先,第一……”
“等等!打住!”旅人满头大汗。这小子,上辈子不会是个哑巴,这辈子才要说个够吧?
“小哥,你别再说了。你说那些我也听不懂啊。我就想问问你,咱赌约还生效不?说好了,你卖出去,就让我十钱买一把伞的。”
“哦……”卖伞人突然没了兴致,砸吧几下嘴,说道:“地上那些伞啊,想要就都送你了。”
旅人一听,赶紧去捡地上的伞,生怕卖伞人反悔。等到他手里捧着一堆伞站起来的时候,卖伞人已经不见了。
他将这些伞固定在背后,自己撑开一把,却发现伞上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旅人没念过几年书,看不懂这些字的意思。不过管他呢,有伞就赶紧回家吧。老婆孩子还在等自己呢。
旅人喜滋滋上了路。
卖伞人靠在梧桐的树枝上,默默望着成何马队消失的方向,舔了舔嘴唇。
“和伞匠说得一样,确实是个一身正气的好人。只不过,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在乱世里活下去?”
“罢了,不想咯。伤脑子的事情还是交给他们吧。我只要当好我的卖伞人就好咯。说起来,伞匠指示的下一个地点,也在莫州城里呢。”
“不过找人之前,还是先睡一觉……然后用赚来的钱去找姑娘们……”话语声渐渐低落,不久便传出轻轻的鼾声。
我爷爷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是根本不相信的。怎么可能会有随便一句话,便能让人掏出千金的事情?那位叫做成何的将军,既然他是将军,又怎么可能思维如此简单,一句话就被人打动?
爷爷总说我涉世未深,出生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所以不能理解当年发生的事情。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泛着光。我因此相信这段故事的真实性,而不是添油加醋哄我们编出来的。
为了理解成何将军千金买伞,我翻遍了当年的所有古籍,想从中了解些什么。可爷爷总是拦住我,说:“不能理解就是你们这代人最大的幸福啊。”
诸君诸君,山海又来说闲话了。这一段文章,乃是经过楚兄全面润色的。在原来爷爷的叙述中,成何将军心中忧虑,他直接买了伞就走了,并没有什么千钱买伞之事。我本来是想尊重爷爷的版本,但楚兄却非要坚持,我拗不过,也只好用了他的情节了。
楚兄每次说起成何将军,都会微微闭眼,神情恍惚,似乎是把自己带入情境了。
我倒从来没有进入这种境界,因此十分羡慕楚兄。和我比起来,他才是那个真正该执笔写作的人啊。
楚兄似乎是游历世界,恰巧经过莫州的。他和我一见如故,因此决定暂时留下来,等到完稿之日,再动身离开。
我曾问过楚兄他是哪里人士,他却又谈天说地,轻轻掠过了。我因此认定,他是一个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回的可怜人。
每一次写作之后,楚兄总会轻轻叹气,然后动身前往莫州的山海楼,去眺望连绵青山。那时候的他,眼睛是非常动人的。
虽然是一对黑溜溜的眼睛,但却好像能迸射出万道光芒似的,实在叫人敬畏。他还总爱把玩核桃。虽是核桃,其实并不是真核桃,而是用木头雕成的。黑黄相见,似乎被火烧过。
我想,那核桃一定是非常珍贵的,充满回忆的东西。不然,像楚兄这么有钱的人,一定早就扔了这对破核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