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宝一骨碌爬起来,挺着圆滚滚的身子挤到前面来,期待的小眼神,不住地在族长和雪峰之间转动。
最后,直不楞登地瞪着老人参:“族长,这回你没骗我吧?真的,有成仙可能?”
老人参嫌弃地瞪回去:“我什么时候说的不是真的了?”
参宝撇撇嘴,低声嘟囔:“演戏变成了发配,还说没骗人。”
“那是你笨!”老人参气恼而无奈,指挥了族人继续往大雪峰下行去,将参宝拉到一边。
等族人一一行过,他低声呵斥:“那件事你休要再提,被大家伙儿知道了,我可不保证能护住你。”
参宝错愕地嚷道:“什么?你难道打算把我推出去?我……我可是你亲孙子!”
老人参急忙伸手捂住参宝的嘴:“祖宗,你就不能小声一点。真要让他们知晓因何被贬的原由,你我爷孙俩还不得被炖了汤!”
参宝掰开嘴上的手,悻悻道:“那你也不能一有事就把我推出去当替罪羊吧?见过挖坑的,就没见过把自己亲孙子也往死里坑的。”
老人参上手打了参宝一巴掌:“这能怨谁?还不是你笨!我一再跟你说,不能真睡着,不能真睡着,等瑶姬丫头一走你就赶快溜出神殿,你倒好,一觉睡到大中午。”
“谁让那玉床太舒服了嘛!”参宝委屈地嘟嘴。
老人参也不忍过分苛责,缓了口气道:“行了行了,事已至此,咱们爷俩也不必追悔。横竖别让族里得知真相,等过段时日帝君气消了,我再托长乘神君去求个情,咱们呀,兴许就又能回去了。”
“回去?”参宝一脸懵:“你不说,这里能蕴育仙根的?成仙不好吗,干嘛还回去做妖精?”
老人参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孙子:“这,你也信?”
参宝一只肥手捂上胸口,生无可恋地哭号:“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几万年也没化神了。”
老人参抽抽鼻子,‘嘻’地一笑,上前揽住参宝半只肩膀,安抚地拍着道:“好了好了,就算爷爷不对,你也不用如此痛不欲生嘛!说不定,换个环境你还就真能成仙呢?”
见参宝依然抽抽搭搭,他继续蛊惑:“再说了,这次你豁出命去帮了瑶姬,甚至不惜搭上整个参界,到时候那丫头成了天宫太子妃,成了天后,随便给你一点好处,参界可就平步青云了。是不是这么个理?”
“我不要好处,”参宝抹泪嚷嚷:“你又骗我!以前还说等我长大,就把瑶姬求来给我做仙侣的,结果呢?还骗我一起帮你,把她送给天宫太子去了。”
老人参被问得哑口无言,捻着胡子掩饰自己的理亏,眼珠一转想到了什么,瞬间强硬起来骂道:“你还有脸说?仙侣仙侣,那得成了仙才行,人家瑶姬才多大?百年成仙。你呢?白白活了几千岁,成仙的门槛都没摸到,人家能瞧得上你?”
参宝语结了,成仙一事是他内心里的死结。作为参界最有前途的灵苗,他五百年化形,已经打破了妖灵化形的最短年岁记录,稳居后浪宝座。
但是,在那之后,在这之前,四千多年了,他还是一个妖灵,并没有像刚刚化形之时,众说纷纭中猜测的那样,很快成仙。
原来,青芧帝君在时,参宝有幸得到过指点。
他记得特别清楚,当时自己风华正茂,样貌即便够不上风流倜傥,清秀可人还是妥妥具备的。
而青芧帝君绝代风华、温柔可亲,在一次教授玄女神君修行之时,参宝无意听到帝君言说了一件事,那便是关于昆仑妖灵成仙的隐秘。
昆仑妖灵原本皆可成仙,即便不能化神,有不死神树在,大家也能够凭借神树之力而不死不灭,等同于仙神之长生。
但是,随着昆仑势弱,天帝逐渐插手昆仑事务,后来竟趁帝君出征魔界之时,直接派了强悍的异兽来代替西王母守护不死树。
这样的结果便是,不死树名为昆仑所有,实则完全掌控在天帝手中,昆仑妖灵成仙的捷径被截断。
按说,没有不死神树的果实,大不了多花费一些时光,慢慢修炼也就是了,只要刻苦勤奋,早晚亦能跻身仙列。
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天帝变相夺取了不死树之后,胃口大开地想把昆仑也整体纳入神界掌控,帝君当然不同意。
青芧帝君拒绝了天帝的明示暗示,双方虽然没有彻底撕破脸,但昆仑与天宫的关系一度将至冰点。
天帝掌握中的不死树,不再是昆仑专有;妖灵们想要成仙,除非低头接受天宫安排,为天宫卖命,否则一道天雷当头,任你资质出众灵根清正,也必然灰飞烟灭神魂俱消。
玄女神君为什么能化神?就是青芧帝君与天帝交涉,取得天宫认可的结果了,而她要付出的在后来也一一得到验证,天宫女战神,得到了神位,失去的则是自由。
那些隐秘,装在参宝心里几千年了,他不敢对任何人提及。
还记得那时,当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呼吸,瑟缩在那方小角落里,只待帝君与玄女神君离开之后,像个幽灵般漫无目的游逛于昆仑丘各山头间。
抬头,无边无际的天穹笼罩四野。
参宝大口呼吸,却总感觉自己已然成了瓮中鳖,天穹的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成仙的代价是失去自由,成仙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化神的代价是替人卖命,化神又有什么必要?
那一刻,参宝决定了,他绝不成仙。
后来的后来,参宝开始放飞自我,仿佛突然间就失去了灵气,曾经最具有希望的后浪,泯然于众灵。
心宽体胖,换来的是嘲笑白眼。
但他无所谓,只为青芧帝君那一个微笑。
最后一次,参宝见到青芧帝君,是在她披甲执戟再次出征魔界之时。
昆仑仙神妖灵们,都去送行。
越过许许多多的头顶,青芧帝君的眼眸准确无误定格于参宝身上。
她淡淡一笑,满面欣慰中夹杂着一缕无奈:
“这样也好!”青芧帝君这话,在参宝心底响起,只对他一个人传声说的。
这样也好!参宝明白帝君的言外之意,或许一开始,她就发现了自己偷听吧。
脑海里的片段一闪而过,耳边听着爷爷絮絮叨叨的说教,他忽然就想开了。
成仙天注定,半点不由人,爱谁谁吧!
绿草红花是昆仑,冰天雪地也是昆仑,反正又成不了仙,待在哪儿还不是一样。
至于瑶姬,他压根儿就没敢奢望过。
一棵卖相上佳、品相不俗的灵芝,可不是任谁都能消受得起的。
自知之明,他这棵横向发展的人参还是有的。
看着参宝迈着短腿走向更深的风雪之中,老人参不禁叹气。
望向白茫茫不停落雪的天穹,他暗自嘀咕:“瑶姬丫头,我可等着你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呢!”
……
天宫派出的援军,是由玄女直接领军的一支精锐,因常驻天河而得名,俗称天河水军。
既叫水军,自是擅长于控水一道。
天帝调派天河军援助人界,也是诚意十足。
玄女和太子俊算是十分熟络了,于太子俊有半师之谊。
将帅之间相处倒也愉快,太子俊一路上兴冲冲,带领天兵赶到了人界。
同来的自然也少不了陆吾。
作为先锋大将麾下,一名普通的斥候,陆吾承担了来回传递最新战况的任务。
身着天兵制式化战甲,陆吾看着倒是比在昆仑时英俊多了。
接到上一名斥候的消息,他驾云直飞到玄女与太子俊身前,半空中拱手回禀:“禀殿下,前方有消息传来,大军即将飞临人界北境之地,请示下。”
太子俊闻言向玄女看去。
玄女英气勃勃,就站在太子侧首稍后一步的云头上。
“传令大军加速前行,派人先行去与人皇通报。”玄女沉稳有度地吩咐。
陆吾大声应‘是’,调转云头直奔前方去了。
太子俊看着玄女,佩服道:“老师,刚刚那位就是叔祖打发来天宫学习战术的陆吾神君吗?看着挺爽直的呢!”
玄女略躬身,言语淡淡地回道:“是的殿下,他就是陆吾。”
太子俊满眼是笑,由衷赞道:“昆仑丘钟灵毓秀,老师和诸位神君个个不凡,就连昆仑的仙妖们都很灵秀,完全不似天宫那些仙仆死板无趣。”
玄女面无表情,刻板道:“多谢殿下夸赞。只是,本次出兵人界殿下乃是掌印元戎,还请不要再叫臣为老师了,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太子俊不解:“一个习惯性的称呼也不行吗?”
玄女一本正经道:“是。军中有军中的规矩,殿下率军想要保证令行禁止,就不可以让您的头上再多出一个官长来,将士们执行军令才不会无所适从。”
“原来如此。”太子俊虚心应下,敛容道:“多谢玄女将军告知,本殿记下了。”
玄女颔首回礼,并不想与太子俊多谈。
紧随太子俊身侧的依然是神卫司羿,和出发以来就一直处在兴奋难抑中的玉麒麟,其他十一个近身护卫紧紧随在身后,亦步亦趋不苟言笑。
太子俊站在云头向下俯瞰,新奇大于使命,完全就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大男孩。
玄女在旁看得十分无奈。
抛开身份看太子俊,玄女并不反感,只是没想到天帝会将太子打发来,这就让她很有些嘀咕了。
战场从来就不是纨绔该来的地方,便是想着磨砺太子有的是机会,却偏要打发到自己身边来,天帝还真是心大。
玄女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也知道天帝并不完全信任自己,不过看在她有点真本事才委以天河军统领之职,为天宫卖命罢了。
天帝将太子俊放到天河军来,就不怕她这个昆仑借调神君不肯尽心相护吗?
还是天帝觉得,驱逐凶兽是微不足道小打小闹?
玄女嘴角一撇,凶兽能够逃出极北之地为祸人界,幽都之门必然已毁,除非杀干净恶沼里面所有的凶兽,否则就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守护之战。
而恶沼内的情形到底如何,凶兽的数量与实力,以及幽都之门再建……哪一样都不是小事。
青涩幼稚的太子领军,实在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恐怕到时候不帮倒忙就是最大的尽职了。
胡乱想着这些,便见陆吾回转,极尽斥候职责。
陆吾急速飞来,见太子俊只顾新奇,便向玄女眨眨眼禀道:“信侯回来了,说人皇正在前方亲自搏杀凶兽,顾不得前来迎接天兵,让咱们直接赶赴一线就是了。”
这么直接?玄女有些愣怔。
遂即想到来之前得到的消息,再对照印象里的人皇稍加分析,便明白这不是人皇托大摆架子,而是人界战事真的不容乐观,人皇亲自上阵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虚头巴脑那一套了,玄女忽略太子俊径直下令,命陆吾带路,自己亲率先锋兵将直奔战场。
军令既出,天兵得令即动,直扑一线。
太子俊这才在司羿的提醒下收束心神,向玄女看过来:“将军这是要去杀凶兽了?”
玄女拱手:“殿下不必着急,只在云头上观战即可,小神带兵前去,若有需要再派人来请殿下出手。”
太子俊听了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颔首笑道:“那将军自去便是,你若打不赢凶兽本殿自当率众赶去援手。”
玄女应了,淡淡说声“是”,飞下云头一径往人界大地而去。
太子俊见了对左右钦佩道:“你们看看,玄女老师不愧是天宫女战神,雷厉风行身先士卒,当为我辈之楷模呀!”
神卫们都捧场地附和回应,只有司羿望了眼身后没有言语。
“司羿,你在看什么?”太子俊好奇询问,也转头看去:“后面有何好玩新奇的地方吗?”
司羿看着身后虚空:“禀殿下,小神刚刚似乎感应到一道气息掠过,像是有人在窥视。”
太子俊讶异:“哦?那会是谁偷窥我们?”
司羿摇头:“不知道,或许是小神感觉出错了吧!”
“你太过紧张了!”太子俊笑道:“从走出天宫开始你就一本正经的,是被陛下的严令吓到了吧?”
司羿抿着嘴没有回答。
太子俊安慰他:“无须如此紧张,陛下让你们誓死保护,那就是他老人家经常挂在嘴上的老生常谈,咱们又不是单独出来,天河水军全部随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危险!”
司羿不敢掉以轻心,委婉劝谏道:“咱们还是谨慎小心为上,此处到底不比天宫,以防宵小之辈趁乱生事。”
“就是就是。”玉麒麟附议:“殿下您要是有个一差二错,我们这些人还不得被天帝陛下活刮了啊!”
太子俊满头黑线,伸手拍了一把玉麒麟轻斥:“你算哪门子的人,刮了正好!”
玉麒麟方知自己一不小心又说出了心里话,搓着脑袋嘿嘿而笑:“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总之小心无大错嘛!”
嫌弃地瞪了眼坐骑,太子俊看向司羿:“行了,休得危言耸听。前方人界有难,咱们也去帮一把手。”
司羿忙阻拦在前:“殿下不可。玄女神君说了让您在云头掠阵,殿下不必亲自涉险。”
太子俊拨开司羿:“你是听她的话还是听本殿的话?我既来了此地,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司羿急了,单膝跪在太子俊面前,恳切劝阻:“殿下,还请三思啊!”
身后一众神卫见司羿这般,也急急赶到太子俊面前跪了一片,阻拦之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