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会时,王敏之感到无数眼光瞧着他,而且内容复杂,表情丰富。坐在他后排的徐运清和仇学军,叽叽喳喳说过不停,什么“满城风雨”、“后院起火”、“被老婆双双捉住”。虽然断断续续,王敏之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锋芒所向。李灵芝隔着好几个座位,不时抬眼瞟王敏之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忧郁。王敏之的心,就像被雨水浇透的纸张,湿漉漉的溃烂……
散会后,王敏之走进教室,地上到处是碎瓦砾,还有好几凼水。屋背上的瓦掉了几槽,露出一块块青天。油漆斑剥的木黑板,生满了蓝红色的霉菌。墙垛子上的裂缝似乎更阔更长了,一只老鼠正从里面爬出来,叽哩骨碌地转着眼睛。王敏之跺了跺脚,可老鼠并不怕他,还把长而溜圆的尾巴从缝隙里甩出来。墙面上“危房”两个红漆大字,好像被寒冬的劲风吹去不少的颜色,显得暗淡无光。
房间里,除了无孔不入的尘埃蒙上了所有的什物,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兰草是那样充满生机……花瓶里的水仙却枯萎了。李灵芝走进来,王敏之摊了摊手说:“到处是灰,没个坐的地方。”
“站着一样。王老师,你瘦多了……想开些……”
“谢谢你,我能挺住。”王敏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这时,徐运清在外面喊李灵芝。李灵芝说:“哑炮叫我去吃中饭。”
“快去吧,人家等急了。”李灵芝走到门口,又回转来,似乎要说句什么话,然而,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李灵芝刚走,刘承祖、唐明锋、周兴平几个来了。王敏之找了几张报纸垫在凳子和床沿上,让他们坐。他们聊了一些闲话,譬如大雪冰冻对柑桔脐橙的影响之类。而后,刘承祖问王敏之家里的情况。王敏之简要地说了一下。刘承祖征求王敏之的意见,是否需要他们去做做工作。王敏之苦笑道,谢谢关心,自己会处理好。周兴平说,学校里有许多关于王老师的谣言,落井下石,真可恨。这时,教室里有人说话,王敏之到门口一看,是后勤主任领着几个师傅在安装钢质黑板。王敏之高兴地说,101班终于有好黑板写了。刘承祖用手搔了搔后脑勺,很有意思地朝王敏之笑了笑就走了。唐明锋和周兴平又坐了一会,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一起离开。第二天,学生来报到,王敏之认真检查每个学生的寒假作业,谁做得认真,谁应付了事,该表扬的表扬,该批评的批评,每个学生都得到了中肯的评点。郑娟秀来了,还是穿着那身补着补丁的白碎花的确良外衣,褪色的海军蓝裤子,然而面容憔悴,神形疲惫,好像大病新愈似的。她一声不响地站在王敏之面前,垂着眼帘,身体微微发抖。
王敏之大吃一惊,忙站起来,关切地问:“娟秀,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郑娟秀不做声。王敏之心里乱极了,不知说什么好。“爷爷身体好吗?”郑娟秀抬起头来看了王敏之一眼,又低下头轻声地说:“你,你要离婚?”
沉默,彼此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我到城里几次,却不敢来看你——城里很多人在议论你和师母的事,是我害你的——”
“怎么是你害我的?这是什么话?娟秀,你千万不要这样想。”
王敏之说着,从郑娟秀手里接过作业来看,又大吃一惊,这一惊比刚才看到她形容憔悴时的心惊要猛烈得多。郑娟秀的寒假作业一塌糊涂,很明显是近几天赶出来的,假期作文和日记一篇都没有。王敏之怔怔地望着郑娟秀,郑娟秀垂下眼去,避开了王敏之的目光。王敏之在房里烦躁地踱了一会,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娟秀,老师不是石头,也不是草木,怎么会不理解你的心思?可是,你想想,离考试只有三个半月了,你要是分了心,没考上中专——娟秀,听我一句话,集中精力读书,一切事情都要抛开,等考试结束以后再说,好吗?”
郑娟秀低着头,泪水滴在水泥地面上滴哒嘀哒响。王敏之颓然地坐下,闭上眼睛,呆了好一会,然后睁开眼睛,心情沉重地说:“我初中毕业那年,突然换了个班主任,新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叫刘琴,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看上去和我的年龄差不多。”王敏之说着,尘封的记忆如“蒙太奇”镜头,在脑海中闪现出来。
老师优美的身段套着白云色缀星花的丝质连衣裙,站在讲台上,就像含苞欲放的莲花玉立在清涟绿叶之中。王敏之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爱上刘琴老师的,只记得有次上课,他心神激荡,觉得老师的胸脯有两只兔子在蹦跳,而且,那兔子似乎要突破衣物的束缚,扑进他的怀里。他的钢笔不禁在作业本上描画起来,想象的翅膀越过山峦,飞上云霄。不一会,一张裸体素描就摆在他的面前,只是那腹部下三角,不管他如何苦思冥想,总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混沌,找不到形象的答案。正在懊恼之际,有人戳他的背心。他扭转头来,后座的男同学对他挤眉弄眼。他立即明白危险的来临,将裸画一团,塞进衣兜里。这时,老师正好站在他面前。但是,老师并没有批评他,而是给了他一个非常温和甜蜜的笑,也许就是这个笑容使他着了魔。他是在别人的白眼、呵斥中,在母亲愁眉苦脸的叹息中长大的,曾几何时有人给他这样一个美丽甜蜜的笑!
一段时间里,他心中像压了块石板,难受极了。只想发泄,又不知道发泄什么;像是饿了,吃东西却一点胃口也没有;身体疲惫不堪,想睡觉,倒在床上却又兴奋不已。老师的笑脸总在面前晃动,那眼睛,热辣辣的充满温情,那秋波呀……寝室隔壁就是刘琴老师的房间,有天晚上,他睡不着,听到隔壁老师房里有洗澡的哗哗声,又发现头顶上的板壁,透出一丝非常微弱的亮光。他鬼使神差地用小刀从那丝光亮里插进去,把里面贴着的报纸划破,一束柔和的灯光就从缝隙中射了出来。他拉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也挡住了光线,哆哆嗦嗦地向小缝逼近……顿时,一个陌生、新奇而又无比鲜艳的世界分分明明摆在他的眼前。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啊,它的高低,它的黑白,它的形状……他深深迷醉,眼花缭乱,他终于读到了人生最隐秘最细致的一页。
他爱上了刘琴老师,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爱得那样炽烈,那样刻骨铭心。清晨,他总是早早起床,到新寨河边去采野花,常常是有名字没名字的一大束。可是,却没有勇气将花束送给老师,不管多么美丽的花朵,都藏在课桌里枯萎了。有次,他将一雌一雄两尾金色鲤鱼,养在玻璃缸里,缸子底部,还放置着各色鹅卵小石子和油绿的水草。鱼儿在卵石上时儿游弋嬉戏,时而怡然悬空,红红的光波映着石子和水草,五光十色耀人的眼。他把鲤鱼送给老师时,老师高兴得不得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兴奋地摇了几摇,情不自禁的他竟产生了老师要吻他的错觉。虽然老师并没有吻他,但他深信老师实在对他有那个意思。上课的时候,她总是用情蜜蜜的眼光盯着他看,那缕缕波光像春蚕吐丝似的,把他一层一层缠绕起来,常使他无法呼吸。他也常圆睁双眼,将满腔的激情喷了出去。每当四支强光相碰的一瞬,分明看到老师身上微微的一震,讲课的话语中断半秒,接着眼睛一眨,甜甜的笑了。这是心的碰撞,爱的碰撞。他兴奋得再也无法听课了,两眼探照灯似的跟着老师转来转去,企盼着碰撞的刺激。而当四目相触时,他就故意红着脸,做些搔首弄颈的动作,好像怕羞似的。
老师常在课堂上念他的文章,说他的文笔清新,想象丰富,语言优美。考试时,有些非常明显的错误,也不扣分,使他的语文成绩始终全班第一。有时和同学吵架,分明是他不对,倒霉挨整的往往是别人。他总有事无事往老师房里跑,总有那么多话跟老师说。一天早上,老师在操坪里遇到他,艳丽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披上七彩的霓裳,楚楚动人。他顿感脊背有点麻痒痒的。老师的手朝他的头上伸了过来,他以为老师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抚摸自己,不觉有点慌张,忙用眼睛的余光环视周围,看是否有人注意。老师没有抚摸他,只将他头上一根草屑捻去,还关照他的头发该理了。
下午放学后,他走进了理发店。当他坐到那把转椅上时,禁不住欣赏起镜子中的那个俊美男子汉:宽宽的额头,粗黑的眉毛,山梁般的鼻子两侧扑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胡须何时黑起来的?喉节又何时突出来的?难怪老师那样看自己!他禁不住摇起头来,直到受了理发师的嗔怪。
他爱打扮了,一些有补丁的旧衣服不敢穿,只有一件铁灰色卡叽布上衣和一条青平布裤子,觉得还能将就穿出来。所以,经常穿着不换,直到不现布眼,晚上洗了凉着,第二天不管干湿又穿上。还买了一面小圆镜,有事无事地照,可是,却照出一脸红红的小疙瘩,难看死了。上课时总是低着头,不敢看老师,同学还要落井下石,‘骚疔’叫得他无地自容。老师在课堂上严厉地批评了那些喊绰号的恶劣行为,并说他脸上的是青春痘,是男孩子的丰采。他激动得只想哭。当天晚上,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奔涌的激情狂潮,给老师写了一封长信,倾诉自己的一往情深的爱恋……
王敏之将一些能够说的情节说给郑娟秀听,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无限苦楚地说:“我完全错了,我太幼稚,根本不懂得爱情是什么,把老师对学生的关心爱护,把师生之间的纯真友谊,错误地当成爱情,凭着青春少年对异性的神秘感觉,凭着一腔热血和初生牛犊的勇敢,就盲目地去追求所谓的爱情,真是可笑极了。”
郑娟秀先是听得呆了,后来,阴郁的拿起自己的寒假作业,凄然一笑说:“你的故事编得生动极了,如果写篇小说,一定能感动很多很多的读者……”郑娟秀眼里噙着泪水,头一低走出门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