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聚集而来的日本兵越来越多了，吆喝声和皮鞋的奔跑声似乎充满了他们周围所有的街巷，而且正向他们逼近，近得仿佛只隔着一墙，这时候，项世敏已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跑，陆天宇也不知道。

香川慧子的头从陆天宇的肩上抬起，她辩了一下方向，就俯在陆天宇的耳边说，“沿这条路向前走十几米有一条小巷，拐进去。”

项世敏和陆天宇依言而行，果然走进了一条小巷。香川慧子继续说，“过两个岔口，在第三个岔口左拐……”

项世敏和陆天宇始终是依着香川慧子所指的路线行走的，这是一些不可想象的路，或看似是条死巷，尽头却仍有路；或是曲折得无法通行，走进去才知道它仍是可以通过的，这些奇怪的小弄巷，香川慧子都似已了然于胸，项世敏开始是奇怪，后来便是心悸，之所以能令他心悸，是因为他恍然想起香川慧子的特工身份，这样一个把上海所有不起眼的小街巷都能熟记在心的特工，其可怕而超强的能力怎会不令人心悸呢？不过项世敏的心很快又转为叹服，因为那个令人心悸的女人是陆天宇的女人，她在帮助他们，而且帮得很有效，日本兵的吆喝声和皮鞋的奔跑声渐渐地被甩远了，远得似乎是隔了一座城市。

“我累了，歇一下吧，天宇。”香川慧子轻轻地说。

项世敏听到了香川慧子的声音，突然也感到了自己的腿脚竟是如此的疲倦，他看到陆天宇迈出的脚步已非常踉跄，他知道陆天宇腿上有伤，他也曾试图替陆天宇背负一会，可是陆天宇不肯，香川慧子似乎也不愿意。也许，香川慧子很怕自己的最后一刻是负在其他男人的背上，项世敏是这样揣测的。

“这里住着几十户日侨，军队的人一般不会到这里搔挠的。”香川慧子继续说。

陆天宇的脚步便停下了，项世敏看到他的那双腿在抖，抖得很厉害。项世敏有些害怕，他从没想过也不会去想这个硬汉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他的手急忙顺着墙一摸，就摸到了一扇矮门，门上挂着一把锁，锁上蒙了一层很粗糙的锈。项世敏把枪上的刺刀卸下来，用刺刀别住门鼻，一提，门锁连同门鼻便一同撬落下来，项世敏拉开门，迈步进去，这是一间不大的低矮的屋子，大概是某户人家的储物室，里面堆放的是废弃的旧家具和一些杂物。

项世敏把陆天宇扶进屋里，再将落在地上的锁收起来，正要掩门，香川慧子却又轻声说，“去来路看看，看看有没有血迹。”

项世敏不能不由衷地叹服这个女人的敏锐与心细，他想起第一次遇见这个女人的场景，那是在冷医生的诊所，她的眼睛冷漠地扫过屋里的每个人，她的嘴角似乎翘起一丝笑，是冷笑，她或者早已胸有成竹，只不过早的揭开谜底会很没意思，所以她才会故意地要看病人，她或许很希望看到装病的人在被揭了底后的会有什么样的惊人表现，然而就在这时，她的眼睛撞到陆天宇的眼睛，她的胸有成竹立刻就荡然无存，揭了陆天宇的口罩，她看清了陆天宇的脸，那时的她却依然行止自若，至少项世敏在当时没看出任何细微的异常，现在想来，这两个人在当时，必是穷尽了全力来抑制内心的起伏与激动。

查过来路，项世敏回到小屋里，反手轻掩住门。门旁的墙上开有一个很小的可以透气的窗口，一抹淡淡的路灯的光从这个窗口映进来，小屋里也就不显得过于昏暗了。

陆天宇怀抱着香川慧子坐在一个倒卧的旧橱上，香川慧子隐隐地是在笑，仰看着陆天宇笑，她的军帽早被陆天宇丢掉，一头长发也软软地卧在陆天宇的怀里，陆天宇正用手指理去贴在她脸上的发绺。

“我一直在等一个奇迹，”香川慧子说，“就是等你来，我知道这个奇迹能够到来，果然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陆天宇轻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想我呀。”

“你怎么知道我想你？”

“不想我，你为什么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撵也撵不走。”

陆天宇微微一笑，说，“肯定撵不走的，要走，也要带着你一起走。”

香川慧子想笑，可眉头突然蹙了蹙，说，“好想跟你走啊，只和你一起，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过那种快乐无忧的日子，那种日子我想象过，很美，很惬意，而且也曾短暂地拥有过，只可惜……”香川慧子的脸微一抽搐，轻叹了一声，说，“伴你一起走的不会是我了，我想象的一切会随着我走，会随着我漂过海回到我的祖国，不过，我也许会留下，徘徊在你身边，唔，不好，那样不好。”

“别乱想，还是让我看看你的伤吧。”陆天宇的手触了一下裹住香川慧子伤口的布。

“不，”香川慧子费力地喘了一口气，说，“我的伤，我知道。不要浪费时间了，多留出点时间，让我多看你一会。”

陆天宇缓缓地收回手，转而捧住香川慧子的脸，俯下唇去吻。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天宇。”香川慧子的声音细若游丝

“我知道，我也是。”陆天宇轻轻地说。

“可是，我没有时间说那么多话了，”香川慧子忽然有些哽咽，顿了一会，又说，“那么多话啊，我觉得要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香川慧子忽然又轻笑了一声，“说那么多话，会把你说烦的。”

陆天宇摇了摇头，说，“不，你说多少我都不会烦，我只会嫌少，我爱听你说，希望听你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希望永远听你说下去，如果有下辈子，我还会继续听你说。”

香川慧子弯着眼一笑，说，“我的话有那么好听吗？到下辈子还听。”

陆天宇微微笑着，手指沾了一下香川美子的唇，说，“当然好听，就像听歌，每一个音律都和我的心跳是一致的，你的声音就是我心脏跳动的声音，你的声音欢乐，我的心也是欢乐的，你的声音忧伤，我的心也会忧伤，如果，听不到你的声音，我的心脏也将停止跳动。”

“不，天宇。”香川慧子想抬起手去阻陆天宇的嘴，用了用力，却没有抬起来，她深喘了几口气，断续地说，“天宇，我还会跟你说话的，我会在你的梦里面，跟你说很多很多的话，说一晚，说到天亮，我希望……占满你整个梦。”说完这句话，香川慧子疲倦地闭上眼，呼吸越发显得艰难了。

过了一会，香川慧子的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笑，她喃喃地说，“你刻的那朵花呀……，没有一点进步。”

陆天宇诧异地问，“我刻的花？”

“是呀，在鞋箱上刻的的那朵。”

陆天宇恍然一笑，说，“刻樱花是你教我的，可我总刻不像。”

香川慧子的眼缓缓睁开，瞧着陆天宇，问，“那个男孩撒谎说他表姐死了，这花是纪念她的。”

“哦，”陆天宇脸色一沉，说，“他没有撒谎，他的表姐的确是死了。”

“那么，他说的表姐是什么人呢？”香川慧子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不安。

陆刮地皮于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项世敏，说，“是他的未婚妻。”

香川慧子的眼睛也随过去，看了一眼项世敏，那丝不安已从她的眼中消失了，她轻叹道，“男孩说，她是被毒死的，是吗？”

“是，她是被毒死的，是被一种叫阿米巴SH的毒死的，而制造这个毒药的地方，现在正在燃烧。”陆天宇的语声忽然有些提高。

香川慧子也颇显惊讶，说，“阿米巴SH其实是一种致命细菌，是受严格保管的，没有人可以拿到它。”略一停，又说，“哦，不，它曾经被人偷卖过一次，只有这一次。”

“是什么人？”项世敏禁不住跨前一步追问道。

“这个人，叫小林觉。”

“是他？”项世敏说，“看来也只有他了。”

香川慧子颇感奇怪，说，“看来，你们认识他。”

陆天宇微微点头，“印象很深。”

香川慧子并不深问，继续说，“据我们调查，他把药卖给了七十六号的吴四宝。”

陆天宇看了看眼睛已瞪得很圆的项世敏，沉声说，“记住，吴四宝。”

“因为……因为卖出的剂量很少，我们没有深究下去。”香川慧子有些气力难支，喘息了一会，又说，“七十六号，都是些厚脸皮的流氓无赖，我很讨厌他们。”说完这一句话，她疲惫地合上双眼，慢慢地喘息。

只过了一会，香川慧子就睁开了眼，她望着陆天宇，说，“诊所的事就是七十六号干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一直很害怕你误会是我授意的。”

陆天宇摇头，说，“没有，我根本没有怀疑过是你，一丝一毫也没有怀疑。”

“在陆军医院，我看到了你，我很吃惊你会出现在那里，我本想找机会向你解释，可是，没有机会，我知道你是冲着姓唐的要犯来的，我只好把时间让给了你。”

“我知道，”陆天宇轻轻点头，“谢谢你，我替那个姓唐的谢谢你。”

“不，不要替他，”香川慧子强挣扎出一丝倔强，“他是我的敌人，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

“可……”陆天宇顿了一下，“我呢？”

香川慧子怔了一下，随即就轻轻叹了口气，她缓缓地说，“大约六七个月前，我曾死过一次。”

“怎么？”陆天宇很惊讶。

“嗯，死过，”香川慧子并不想解释死的原因，她说，“死的那段时间里，我很寂寞，很无助，我希望我为之献身为之忠诚的天皇神族们会帮助我，指引我，至少是安慰我，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些神都在哪里？我看不到，我，还是孤独的我，一个可怜的游魂，我感觉我像是受了江湖术士的骗，满怀希望想得到神的庇护，结果却是即将坠入的无尽的黑暗。神在那时起已经我的心中消失了，我的生命在那一次已经交给了我忠于的天皇，我认为现的的生命是属于我自己的，我以为我可以就此不再杀人了，可是，我想错了，只要我的躯体还在，我仍是这台战争机器的一部分，我左右不了自己，只能被这台机器所驱使，我只能去杀人，而杀的人，都是你的同胞。”香川慧子在说完这些话后，疲倦地即将睡去，她微微合上眼。

过了许久，香川慧子又缓缓吐出几个字，“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爱我。”

陆天宇没有说话，他继续抚着香川慧子的长发，发丝很柔顺地从指间滑过，陆天宇便将脸贴在柔发上，轻轻吻了吻，香川慧子微微抬起眼皮，看了陆天宇一眼，说，“天宇，你知道我多么想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在你和我的世界里，这是多么美的希望多么美的梦啊，它曾经伴过我多少个漫长的黑夜啊，可惜，可惜来不及了，老天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想象中和你在一起的一切的美丽，只能留一半给你，另一半会陪伴着我一起走，去那个陌生的世界，你放心，我不会怕的，因为有它陪伴着我。”她又合上眼，将脸向陆天宇的怀里再贴了贴。

陆天宇轻声说，“我们的时间很多很多，永远的，梦蝶，美丽的一切是属于你和我，我们两个人的。”

一颗晶莹的泪珠突然从陆天宇的眼眶里挣脱出来，滴落地香川慧子的脸上，香川慧子的眼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但她的嘴角却在微微地翘，翘起的是一丝浅浅地笑，她喃喃地说，“我……还是喜欢……穿……旗袍，我想……穿上它……走……”

陆天宇的头在微微地点，他有脸上已布满了泪。

项世敏站在门旁很长时间了，他很想闪离开这个小屋，把这个空间腾让给他俩，但是，当下的情况却是不允许他离开的。他突然感到肩头痛疼，那是刚才和日本兵肉搏时负的伤，伤口已被他用一块衬衣布堵住了，他伸手试了一下，伤口的血似乎已凝住，他还一直不清楚香川慧子的伤是什么情况，想来一定不轻。

他轻轻走到陆天宇身边，蹲下来，说，“她的伤口，是不是要重新包扎一下。”

陆天宇垂头看着香川慧子的脸，微微摇头说，“她睡了，不要打挠她了。”

项世敏心里一惊，再细看香川慧子的脸，她的脸上含着微笑，宁静而永恒的笑。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云嫂临终时的笑，那是留给他的最后的也是永远的笑，他“啊”了一声，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