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宇和项世敏是踩着木制楼梯下到一楼的,楼梯的木板很厚,楼梯的接夘也都很结实,但踩在木板上总是会有声音,声音轻微,但在这个时候,轻微的声音却变得像擂起的鼓一样洪亮,这是因为楼下的大厅静得很,静得像是没有人,然而大厅里却有人,而且人还不少,之所以静得出奇,是因为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从楼上走下来的二人,盯得很紧,仿佛眼睛与被盯的人之间绷着一根已经拉得很紧的细线,线细随时都有要被绷断的可能,所以,需要小心翼翼地凭住呼吸,甚至连心脏的跳动都被嫌做了碍事的累赘。
大厅里坐有十几人,十几人又分成两股,分别聚坐地东西两面,中间空余的座位很多,空余出这么多位子,这里的主人似乎并不介意。这是一间地道的茶楼,是唐编辑精心选定的地点,茶楼的主人当然是军统的人,所以他不必对茶楼的生意患得患失。刚一过午,茶楼便挂出了包场的牌子,也就拒了外人的骚扰。如此一来,一楼大厅便显得有些空荡了。
陆天宇和项世敏就拣了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他们既不凑向西边那堆人,也不靠向东边,尽管马玉龙就在东边的那堆人中,但他们还是没有过去,只是打声招呼,坐在西边的自然是军统的人,面孔是陌生的,不过,陆天宇也同样拱了一下手,算是两边做了平衡。
两边的人看看他俩坐定,似是会议期间出来透气小憩,并不是要宣说重要的事情,各都松了那根绷紧的线,端起茶杯各自聊起自己的事了。
这时候,茶楼伙计为两人端来茶水和糕点,伙计虽不清楚两人的身份,但见二人能够参加这种高级别的会议,必是有不简单的来历,故此,对二人更是小心周到。
项世敏把飘着水雾的茶杯放到鼻下闻了闻,说,“没想到,他们竟然能谈得拢。”
陆天宇一笑,说,“我就没想过他们谈不拢。”
“有这么大的把握?”项世敏问。
“当然,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目标,至少现在是。”
项世敏点点头,说,“双方只有合,才能共进,不合,就相互掣肘,难进一步。”
陆天宇轻叹一声,说,“我希望这国共两党的合作不只是在暂时的现在,而是更长久的未来,但是,在外侮消除的时候,恐怕也就是兄弟阋墙于内的时候了。”
“难道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这大概是最终的解决方式,不这样解决,恐怕任何一方都不会罢手。”
项世敏深叹一声,说,“都是因为中国被专制得太久了,所以不懂得怎样平等地合作,那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专制思维,已成为每朝每代统治者骨髓深处的潜意识,谁若是触动了这种意识,面临的只能是血腥和杀戮。”
陆天宇瞧了项世敏一眼,说,“留过洋的人,果然见识宽广。我只知道当年孙先生领导的革命推翻了几千年的专制制度,他倡导的是民主思想。”
“不不,”项世敏摇摇头,语气颇有些激昂地说,“专制制度是推翻了,可是历经千百年的专制意识已经顽固于人的思想之中了,无论套上怎样的民主外衣,骨子里尽是专制的髓,它仅是去掉了一个专制的恶名,实行的却是专制的体制,所以,我们会看到,掌握国家百分之七十财富的不是百姓,也不是平民起家的商贾,而是官宦家族和他们亲朋,这些人掌握着平民不可企及的优越条件,那就是权力,在中国,有了权力,即是有了财富,因为获取财富的规则恰是由权力来制定的,那么制定规则者就是财富的首先而且是最大获得者,在财富源源不断地滚入他们囊中的同时,平民仍旧过着紧衣缩食的艰苦生活。”
项世敏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那么权力又是谁赋予他们的呢?孙先生领导了推翻帝制的革命,但是,他推翻的只是一个帝制,而不是专制,专制仍然顽固地存在,旧的贵族和官宦的权力虽然被剥夺了,但是这一切却被新官僚们和新军阀们所袭承,一次革命,只不是权力的重新分配,国家的体制仍旧是专制的体制,人民仍生活在专制的统治之下,我想孙先生领导革命的初衷决不是再建一个专制的中国,他希望建立的是一个民主的中国,专制中国的权力是依靠威吓与武力来维系的,民主中国的权力是靠人民的支持和参与获得的,但是,我想孙先生当年的愿望与现今的现实已完全背离了,所以,我们仍然看到官员横霸、官商一体、官匪一家的现象;看到了无官不贪污无官不腐败的现象;看到了只许官方放言,不许百姓出声的现象;看到了老百姓艰难度日而官商们花天酒地的现象,这就是今时的中国,一个剪了封建专制的辫子却没剪掉封建专制意识的中国,这就是今时的民国,今时的民国虽为民国,而实为专制的民国。”
陆开宇微摆了一下手,说,“你说的这些话,若是被别人听到,一定会认为你是共党,声音还是小一点的好,你们这些书生啊,一激动起来可真是什么都不顾。”
项世敏说,“爱之深,恨之切啊,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的国家能彻底改变,能脱胎换骨,执政者能去除掉深植入骨髓的专制意识,实现真正的民主,依靠武力维系的专制统治是不可能长久的,如果不能自己改变自己,那就只能被人民所更换。”
陆天宇把声音放得低了一些,说,“我是一个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过去把当兵看做一种职业,现在想的只是驱逐外虏,我还是愿做一个普通的百姓,无论是哪个党派,只要利于百姓,能赢得民心,那么它也就赢得了我的选票了。”说到这里,抬头瞧了一眼楼上的雅间,说,“愿望总是好的,但现实又总是残酷的,往后的事将会怎样发展下去,未必就是以你我所愿望的那样,好了,就不要在这里揣测了,结果终究会有的,或许是如愿的好,也或是彻底的失望,将来一定会揭晓,当然,这里的前提是我们有幸能活到那个时候。”
“嗯,”项世敏应了一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那么,我们就伴随着历史一起去见证吧,历史终究会给出答案的,不管这个答案是好,还是不好。”
楼上雅间的门仍紧闭着,它很让人怀疑那里面是否有还有人。大厅里坐等的人本就无聊,只靠说着闲话解闷,不知什么时候,说话的声音渐渐停止了,没有人注意,引起注意的时候,大厅里已经长时间悄无声息了,连翻弄茶杯盖的声音都没有,虽然是新沏的茶,却没有人愿意再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楼上的雅间,雅间的门扇后面—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牵住了所有人的魂魄。
陆天宇和项世敏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房间里的灯已经熄灭,手刚一触到门,门便吱呀地滑开一道缝,想是阿莲有意给他们留下的门。两个人轻手轻脚迈进门里,略一停顿,让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就向自己的房间摸去。就在这个时候,阿莲房间的门突然开了,模糊中,阿莲似乎是披着一件宽褂依在了门边。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定了一下神,陆天宇问,“你没睡?”
“没有,”阿莲瞧着黑暗里的两个人,她看他们似乎看得更清晰,她说,“这么晚不回来,我心事,睡不着,等着你们呢。”
“哦,我们都很好,”陆天宇说,“你回去睡吧。”
阿莲没动,也没说话,她只依在黑暗中,像是被门框粘住了似的。
“那个……,阿宝睡了?”项世敏只好添上一句话,虽然他知道这个时候,阿宝早就应该睡了。
“睡了,”阿莲说,声音很轻,也很柔,“你不去看看他?”
项世敏怔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同时怔住的还有陆天宇,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要怎样去做,他轻轻推了项世敏一把,说,“去看看吧。”
项世敏回头去看陆天宇,他是想拉着陆天宇一同去,陆天宇在黑暗中似乎笑了一下,说,“去吧,我乏得很,要先睡了。”说罢,就进了屋,反手掩上了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