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千里,人不知,当年初见时。
随着夜色围困,碎钻一般的星子活跃于黯蓝的天幕,晚风渐急,撕扯着营帐前的火堆,闪烁的火光之中,每一张年轻的面孔都暗藏兴奋,每一双熠熠生辉的瞳仁一同望向沉寂的原野,他们整兵待发,斗志昂扬,只待不远处森森营垒里火光一见,就发动这场决一生死的厮杀。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了,只待偷袭的先锋部队射出第一支火箭。
暗伏在夜色里的格东山脉,一如既往的沉寂着,但是在夜色无法穿透的浓密树荫里,凶猛的杀意已经凝聚,飞鸟在这个夜晚尤其惶惶,盘旋于夜空之中,不敢归巢,可惜黯色掩藏了一切,桐卢的三万叛军并没有发现这非同一般的异常,对于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生命,他们并没有产生任何预感。
生死攸关之时,桐卢还在憧憬着那早已经遥不可及的王权与金座。
月夜从营帐内大步而出,他站在整装待发的铁甲兵阵前,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雪地寸步不离他的身旁,对于他来说,这场战争的胜利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的任务,是保护好月夜。
时间在死寂中一息一刻地流逝,渐渐一触即发。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从身后传来,在这片寂静中犹如惊雷震耳。
月夜几不可见地蹙一蹙眉,回首之间,已经看清了越阵而来的几骑青骢。
打头的男子一袭玉白长袍,乌发半散半束,月色打在他饱满的额头与俊秀的鼻梁上,烘衬着他有若天降嫡仙,不过飞身下马之时,略为踉跄的步伐,泄露了让人心慌的狼狈。
俪阳城主澜沧这个时候赶来,必然是发生了料想不到的变故。
可尽管月夜已经有所准备,当原花遭不明歹徒劫持的噩耗回响在他的耳畔时,依然心神剧裂,扶在长剑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跟着原花的侍卫都被杀死在外城,我也是收到射入城主府的密信,才得知发生了这等变故。”澜沧微喘着气息,急忙递上那封密信:“指明让将军孤身前往城郊的山神庙,我刚才带人去了,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很显然,对方的目的是要逼月夜现身,而护卫洛伊的侍卫皆死于毒箭之下,看来这批人是早有预谋,澜沧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办法,才在大战在即的时刻,出城来军营告知月夜。
那张单薄的信纸被月夜狠狠揉于掌心,他二话不说,夺过澜沧手中的马缰就想入城。
“将军!可不能如此轻率,眼下大战在即,您身为主将怎能离营而去?”如今的风月主宝宗急了,一把扯住月夜的胳膊。
雪地也上前扯住了月夜的另一只胳膊:“风月主说得在理,再说这显然就是敌军的阴谋,将军可不能孤身犯险。”
“放手。”低哑的嗓音冲喉而出,月夜冷冷地看着两人:“原花身陷险境,我必须要去救他。”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掩饰了,对于他的以往,都是为了伽倻与大业活着,他原以为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可是一听说她陷入了危险,竟然没有一丝犹豫,也不会有其他选择。
这般坚决,让众人一愣。
“你是主将,怎能临阵退缩,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如何给陛下交待。”宝宗气急,虽然他也为洛伊的安危担忧,不过事有轻重缓急,怎可将战事当做儿戏?
雪地虽然对宝宗的话嗤之以鼻,他的首领可是伽倻太子,为何要替新罗女王卖命,但却并没有表露出来,因为他也不想让月夜只身犯险,也紧跟着劝道:“那些人的目的是将军,必不会对原花如何,将军万万不能中了敌军的奸计。”
信上说,若他亥时中还未出现在山神庙,就会杀死原花!
雪地的规劝实在是火上浇油,月夜一甩胳膊,先摆脱了他,跟着一扯腰上的令牌,不由分说地就塞在宝宗手中:“你是风月主,我如今将军符交给你,也将这场战争交给你,由你带领将士们依计作战。”
竟然是决心已定。
宝宗目瞪口呆,还想推辞,月夜却已经翻身上马:“若是原花有个好歹,兴国公会如何?宝宗郎,厉害处你也知道,何须再劝?”
宝宗与澜沧面面相觑,都心虚地后退一步,毗昙对洛伊的感情他们是知道的,如若再阻止月夜,让洛伊出了事,毗昙一定会陷入疯狂。见这两人放弃了,雪地不由得大为焦急,干脆也要跟着去:“既然将军执意要去,要得带上属下!”
“你是龙华香徒的首领!不可擅离!”月夜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可是将军!”
“我令你留在此处,依原计划参与作战,这是军令!”火光映红了月夜的瞳仁,渐渐透出焦急来:“你若是不服从我的军令,以后也别再跟着我。”
话已至此,就是根本不容雪地反驳了。
雪地真恨不得将月夜一拳打晕,让他不要去淌这趟浑水,未知的危险不说,眼看着就会立下军功,却在这个节骨眼放弃,说不定还会被事后追究擅离职守之罪,原花的生死真有这么重要?竟然让月夜弃前途大业于不顾?
胸中怒江翻滚,可雪地最终还是无奈地放弃了,他挥手叫上两名郎徒:“将军,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孤身犯险,带上他们……”
这两人其实是复倻会的成员,对月夜的忠诚自不消说,更重要的是,自从暗地里重建复倻会,俪阳城内也有许多复倻会徒,有了这两人,便可暗中联系,以护月夜周全。
无须雪地细说,月夜心知肚明,也不再推辞,带着这两人,跟着澜沧一同策马回城。
——
郦阳城郊的一间普通农舍内,洛伊背靠着粗糙的夹土墙,尝试着动了动了手臂,立即就感觉到了身旁的蒙面徒刺来的两道阴森目光,不由牵起一抹苦笑。
在外城受袭,眼见这帮歹徒武艺出众,远在自己之上,她干脆放弃了抵抗,装作一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乖乖地束手就擒,被歹徒一路挟持,到了山中的这处农舍。她不知道这些歹徒挟持自己有何目的,不过也看出他们暂时对自己没有杀意。
粗砺的绳索透过单薄的锦衣,将她的双臂牢牢反缚,挣扎一下,便是酸痛入骨,到了这时,洛伊是真的毫无反抗之力了。
这些黑衣歹徒们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就像阴影一般,让洛伊完全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叛军在俪阳城内的奸细?仿佛也只有这样一个解释了,不过桐卢应当并不知道他已经被重重包围,并且决战就在今晚,那么他劫持自己,恐怕是为了要胁月夜。
可是想要将自己带出城外,带去敌军阵营并无可能,那么是想引月夜入城?
这似乎有些牵强,两军对垒之时,桐卢何以会认为挟持住自己就能逼月夜就范?洛伊低着头,将表情藏于暗影里,飞速思量着,渐渐有些焦急起来。
难道是桐卢感觉到了异样,甚至探清毗昙领军前来,想用自己逼迫毗昙?
眼看着最后的决战在即,却出现了这样的变故,毗昙他,该不会……
该不会为了解救自己,放过桐卢吧?
月色将窗外的树影映入一壁粗墙,黯淡地摇瑟着,仍有幽香入鼻。
这已经是洛伊第三次被挟了,她不知道会不会好像前两次一样有惊无险地渡过,在这样的时刻,往事仿若流水般从眼前一一淌过,她无比怀念的,依然还是雕刻在生命里的那个男子。
他就在城外,而他与她之间,此时相隔着营垒森森。
这个时辰,城外的战斗应当已经打响,但是这寂静的山林里,却听不见一声嘶喊。
只有细细的风声,不断地在丛林里奏响,间中也有蛙鸣,有犬吠,有婴儿嘹亮的哭声。
这片山林并非寥无人迹,但也是极为偏僻的所在,洛伊在途中,就没有遇见一个农人。看来这群黑衣人,是非常熟悉这个地方的,并且这场劫持是早有准备。
想到这里,洛伊呼吸一慢,若是早有准备,那么主使者一定并非桐卢,原因很简单,若是他一早就安排了这场挟持,定然是洞悉了己方的计策,就不会踩入陷井之中、身陷绝地了。
难道这场挟持与战争无关?
思路到了这里,忽然像是打了死结,解不开,理不顺,纠缠成一团乱麻。
而正在这个时候,农舍外忽然响起刀剑相击之声,轻脆地震荡着黯夜,洛伊心中一紧,跟着就被一股大力硬拽起身,一柄冰冷的长剑,贴向她的脖子,她只得跟着蒙面徒,往门外走去。
并不宽敞的院落中,十名黑衣徒围攻着身着铠甲的月夜,他手舞长剑,一双眼睛被夜色染得乌深,看过来时,焦急万分。
“放开她。”月夜沮丧地垂下了手臂,将长剑掷于地面。
立时就有几名歹徒上前,用绳索将月夜捆了个严严实实。
他站在月色之中,目光一直胶着在她的面容上,仿佛要将她牢牢地嵌入生命里,再无掩饰,更无退却。
洛伊微微地叹了口气,一颗心沉沉浮浮,无法安定,她欠他的,实在是太多了,多的连要偿还,也不知从何做起。
冰冷的长剑移开,洛伊却并没有觉得一分轻松,而是万般惭愧地垂下眼睑,她不敢与他的坦诚相对,不敢接受他的目光中,无遮无挡的情意。
“你们的目的既然是我,那么请放她离开。”月夜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冷冷地盯牢刚才用剑相逼的歹徒。
可是这句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些影子并没有放开洛伊,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只将两人推搡着逼进农舍,依然留下两个黑衣徒在门外监督,其余人都隐藏在黯影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果香从窗外隐隐传来,夹杂着尘土的涩味,月夜不知为何,本来焦急的情绪,奇迹般地平缓下来,一侧面,看着肩旁那张温婉如常的玉面娇颜,这一次,他与她离得是这么近,他叹息着,却不可自抑地喜悦起来。
“是我连累了你。”洛伊微低着头,语音还若清泠,却满含歉疚。
“不是,他们的目的明明是我。”月夜浅浅一笑,视线里,看见她耳侧散着的一络乌丝,忍不住想替她别在耳后,才惊悟自己被缚紧了手臂,动弹不得。
“为何这么说?”洛伊才一抬眸,便被那炙热的瞳仁烫得心慌,于是急忙躲避。
其实这样的夜晚,他只想与她安静地坐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觉得寂寞,可是,他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太多。
简陋的农舍里,并没有灯烛,只有月色缓缓铺呈进来,仿若水银,又似轻霜,仿若一场,他曾在佛前祈求了多年的梦境。
“累了吗?你靠着我。”他忽然说道,目光之中是满满地坚持。
门外一声轻轻地嗤笑,仿佛有戏谑的目光看了进来,又不动声色地移转开去。
洛伊想拒绝,却被月夜的坚持锁得紧紧的,她心中一动,移过身子,与他靠背而坐。
她的脊背柔软又温暖,和他想像的一样,月夜微微一笑,深深地呼吸着,艰难地转动着手腕,十指摸索着,悄悄地替她松开腕上绑得死死的绳索。
“你才被挟持,澜沧公就收到了密信,信中指明让我孤身去城郊的山神庙,然后我就被带到了这里,因此,其实是我连累了你。”他的指尖触到了她柔软的肌肤,忽然之间,心荡神迷,却还是竭力平稳着呼吸。
于是就抛下了战场,毫不犹豫地身犯险境吗?一种沉甸甸的情绪锁紧了洛伊的心脏,他可是主将,就这么擅离职守,将一切置之不顾,只为了,一个永远不可能接受他的女子,他的心意,沉重得让她无法面对,让她酸涩不已。
仿佛过了一树花开的时间,才听见她微颤的声音:“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才算吧。”微叹,又微笑,他背对着她,手指用力地拉扯着绳结,语音却依然温柔得像潺潺而过的溪水:“如果我不来,我会恨我自己,就算死在战场上,也是不能瞑目的。”
感觉到她腕上的轻颤,月夜忍不住想要回头看她,却还是用力忍住了,继续低声说道:“只有你安然,我才能安然,只有你幸福,我才能安然。”
“虽然我很遗憾,你要的幸福是我给予不了的,可是没有关系,我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些而已,你可以逃避我,可以拒绝我,但是不能强求我对你弃之不顾,洛伊,对我来说,最残忍的不是得不到,而是连付出都没有资格。”
“所以,你什么都不要做,不需要歉疚,也不需要为难,只要接受就好,这样我就满足了,我还能为你付出,这样,我才能好像从前那样活下去,这样,我活下去才有价值。”
他低低地说着这些,唇角始终满带温柔,然后他又沉默下来,终于替她松开了腕上的死结,那一刹那,他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感觉到她有些清冷的指尖,流星一般地掠过他的掌心,腕上一紧,他知道她也要替他解开手中的结,那么一刹那,他抓紧了她,轻微的颤栗,明明冷清,却进入了他的血液,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炙烫。
“洛伊。”握紧了,用坚决的力量:“就这样,时间也许不长,但请你不要动。”
那一刹那的挣脱,最终辗转成犹豫,他更坚决地握紧了她:“不需要担心,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听懂了,所以她静止了下来,也许他始终无法进入她的心,他对她来说,就像一曲好比天籁的古琴,却使终,不能让她忘忽所以。
就像许多年前,虞楚的长公主,隔着冷漠的人群,倾听着舞台上倾情奉献的艺术家,精尽所学演奏的那首古曲,是动人心魄的音乐,却使终还是隔着人群,远远比不上静夜时分,从耳机里传出的一首慢摇,不为人知地怦击着她的血液,一直一直深入,让她冻止。
她只能任由他握着手,怀着满腹歉意,与一种辛酸。
一支冷箭穿过月色而来,杀声忽然一片。
月夜微笑着,他知道,是复倻会的援兵杀到了,他果断地放开了手。
当黑衣徒再次想要将长剑架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反击了,用毗昙教给她的杀着,准确无误地割断了敌人脖子上的动脉。
鲜血,带着苦涩的气息,迎面而来。
歹徒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柔弱女子,忽然化身为地狱使者,一剑,又一剑,干脆利落地划落,招招杀着。
他们无比沮丧地发现,他们轻敌了。
对月夜的歉疚,化作森寒的杀意,洛伊仿若一只满翼饱沾毒粉的蝴蝶,当她亮出毒刺来,胜过恶魔一般的狰狞。
弱不胜衣的人质,忽然化身为勾魂使者,这让黑衣歹徒无所是从,他们被打乱了阵脚,只见鲜血高高溅起,不断有人死去,瞬间都红了眼眸。
“杀死那个男人!”影子们总算是说了话。
“可是主人说过,不能伤了原花的性命!”一声急促地反驳。
“所以才让你杀那男人!我们的人不能白死,一定要让他填命!”
隐约之中,洛伊听到了这么几句,像有无比锋利的冷芒穿过她的思维,不及细想,已经看见冷刺的利芒冲着月夜而去。
他依然,被绳索约束……
当杀声四起之时,月夜却还沉浸在酸涩又略带着甜蜜的情绪之中,过去的三十年,对他都只是白驹过隙,他的生命,仿若只有这一晚,才真正地有意义,他看见她闪电般地出手,夺过利剑,亲手绽放了一朵血色,月色照在她暖玉一般完美无缺的笑容上,就连残酷都是那般惊心动魄。
从一开始,他就决定了要结束。
当他在傍晚目送她离开时,他就觉得就此结束才好。
但若死在她的面前,总会让她记住吧。
多年以后,当她想起他,也许就是这个炎热的夜晚,他们在风景如画的俪阳城,在一处深山里,有月色如水,有清风似雾,有果林里缭绕不断的清香,有她的温柔,与他的绝决,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了,总会让她记得。
当有一天,她风烛残年,被子孙环绕之时,在温暖的锦被里,等着离开的那一天,也许会想起早已离开的他,会想起这个月色弥漫的夜晚,会想起还有这样一件事,那么就算现在死去,他也是嘴角含笑。
所以当冷剑远远递来,月夜闭上了眼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