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阳渐逝,孤刃已候归人。
纯阳殿的延年堂,宫女们进出无声,一片寂静。
太后从仁康殿失魂落魄地回来,躺在榻上就喊胸口胀痛,又不让宣御医前来诊治,只一叠声地叫着请胜曼公主,宫女们不知发生了何事,谁也不敢询问,更不敢私下议论,忐忑难安,生怕触了太后的霉头,引来祸患缠身。
胜曼来的时候,太后已经服了静心丸,半靠在榻上,沮丧地半闭着眼睛,可胸口依然起伏不停,双颊被潮红布满,显然并未消怒。
“我的女儿,我算是知道了,陛下她……只是将我这个太后看作摆设而已。”太后抓着胜曼的手,眼角渗出两行泪来,其实她从不看重什么太后的位置,她只不过想要为女儿争取更多而已,但她历来就是心高气傲,今日受了女王毫不留情的指谪,当然气愤难消。
太后只顾发泄情绪,忽视了胜曼眉间蹙成的不耐。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母后细细说给我听。”胜曼忍了几忍,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太后的哭诉。
她想知道,在女王的心里,信任原花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太后将仁康殿发生的一切毫无遗漏地细说一遍,眼泪已经沾湿了胜曼精致的彩袖,她依然控诉着,不过是想泄愤,并且得到女儿的几句安慰而已:“我可是太后,她竟然毫不留颜面,我虽然不是她的亲母,可毕竟是她的尊长……”
这一番控诉却被胜曼冷漠地打断了:“母后本就不应该奢望太多,对于王室来说,什么尊长都敌不过王位之上的国君,母后今日是犯了大忌。”
得知太后去仁康殿后,胜曼就料到了这场必然的冲突,她不去阻止,一是想看看女王对洛伊的维护究竟能到哪步,第二点,也是想让太后碰碰钉子,这样她才会清醒,今后才不会轻举妄动。
“母后认为陛下尊您为太后,就能容您拿捏?她可是打败美室,以女子之身登上王位的新罗国君!母后今天的言行,是挑战陛下的权威,莫说您并不是她的生母,就算您是,也落不得好。”
太后被这番冷酷无情地言辞惊呆了,眼泪凝结在眼眶里,盈满一双幽红。
也就是说,有一天胜曼登上王位,也绝不会允许太后干涉朝政!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太后愣了半响,才哽咽着说了半句。
“女儿又如何不明白。”胜曼语气这才柔软了下来,却不动声色地放开了母亲的手:“可是,纵然是好心,不当的行为也可能导致功亏一篑,母后,无论如何,您都不能与陛下离心。”
这个太后,一定要有了女王的支持才有实际上的意义。
“那,你要让我如何挽回?”毕竟是母女,太后立即明白了胜曼的言下之意。
“陛下今日生母后的气,是因为母后干涉国政,母后要让陛下明白,往日原花对您多有不敬,您不过是针对原花而已。”胜曼微笑着说道,阳光穿过花格,照亮了她的瞳仁,呈现出隐约的金色来。
事已至此,太后不喜原花,因此处处针对,这一点要让陛下明白,也要让朝臣们看在眼里。
离开纯阳殿,胜曼乘坐着肩與往占天司而去,经过莲池时,她忽然看到了青梧小径里,有两个并肩而行的背影,女子发上的一根乌金绕枝梅花簪,映着碧叶漏隙里的点点金阳,熠熠生辉,斑驳的光影洒在她浅紫纱衣上,同时也镀亮了身边男子的肩头,隔得极远,也能看见侧面的男子,注视着身旁女子那抹温柔的目光。
胜曼微微地笑了。
洛伊与月夜,其实她认为这两人在一起才是合适的。
这个念头缠绕在胜曼的脑海里,一直到了占天司,她忽然就问了出来:“师傅,你说洛伊遇险的话,月夜会不会舍身相救?”
睢冷立时被这个问题冻成了冰雕。
“我很好奇,除了兴国公,还有没有人舍身忘死般对她。”胜曼一弯唇角:“传令给三娘,让血鸩帮行动,给个机会让月夜英雄救美……”
睢冷大惊,殿下难道就是因为一时好奇,不惜冒险行事?
“兴国公若是知道月夜对洛伊的心意,会怎么以为呢?”乌睫忽闪,让胜曼那张略显刻板的面容,突然增添了几分调皮的神色。
但不过转瞬之间,她的眸中又冷洌下来。
——
桐卢所领军队三日后再度攻占千阳,当战报传来,朝臣们确信了叛军将袭上州停的消息,一时之间,国都又再度被紧张的气氛牢牢控制,叛军足足有四万人呀,而王室手中的兵力,仅余两万余人。这一次的情势,要比前次皇吾洞的逼迫要危险得多。
月夜与洛伊带着徐罗伐仅余的一万禁军与八千花郎出城时,百姓们夹道相送,必胜的喊声此起彼伏,可气势着实并不宏博,每一张面孔都带着隐隐的惶恐,每一双眼睛里都透露着忐忑难安。
战争,总是让百姓们慌乱的因由。
为了让桐卢更加放心地突袭俪阳城,洛伊与月夜果真率兵先去了上州停,却只是驻守城中,按兵不发,这未免让花郎们有些疑惑,便有林宗请命,愿率两千郎徒,去探探桐卢的虚实,月夜全不理会。
“将军,正是因为叛军数量比我们要多,更不能束手待缚呀。”林宗非常不满月夜对他的无视,语气之中便带着些不敬。
月夜没有解释,只让林宗原地待命。
又过了一日,桐卢令一万人向上州停进攻,月夜方才带兵迎战,双方在龙虎山正面交锋,不过浅浅接触,叛军便撤回了千阳城中,月夜并未追击,勒令兵士退守上州停。
这般保守,让花郎们集体焦急了,纷纷面见原花,请求主动出击。
而桐卢带离三万余人连夜往俪阳进发的密报,总算是送到了洛伊的手中,看来,他已经摁捺不住了。
于是月夜下令,将五千禁军留守上州停,其余兵士转向俪阳!
花郎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俪阳城才是真正的战场。
桐卢为了迷惑女王,先占千阳,待探清女王果然将城中所有兵士调往上州停后,方才放心地撤出大部军队,连夜奔袭俪阳,又经一日一夜,他的三万余兵士才总算是到了距离俪阳十里的格东山下,不及休整,便趁着天光未明,想越山突袭。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由奔城郡守率领的三千先锋部队在格东山竟然遇伏,折损了大半!
怎么回事?难道是俪阳城已经有了防备?
惊疑不定的桐卢决定暂缓攻势,在格东山下扎营,派出百人前往打探军情,却是有去无回!
这下他完全确定了俪阳城早有防备。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需畏惧,俪阳城中不过只有三千守兵。”奔城郡守咬着牙说道,他率领的先锋军险些覆没不说,自己也负了伤,而伏击他的人是何方神圣也没弄清楚,实在是奇耻大辱。
宇中郡守也赞成道:“我们耽搁不起了,俪阳已经有了防备,若是让他们摸清我们的虚实,向国都求援,待上州停的兵士支援来此,想要攻入俪阳就再无机会。”
于是桐卢所率的三万兵士倾巢出动,硬攻格东山,这次却十分顺利,并没有遇到伏击,他们立即一股作气,想攻上俪阳城。
却在距俪阳五里之外的高地与月夜所率的万余兵士遇了个正着,双方暴发激战,桐卢的兵士虽多,却被生生压制,硬是没能攻上高地,无奈之下,只得退回几里扎营。
这是怎么回事,月夜明明在上州停,为何突然之间就出现在俪阳!
到了这个地步,桐卢才醒悟过来,他的突袭计划再一次泡了汤。
情势已经十分严竣了,俪阳城有了月夜的支援短时之内不能攻入,可若是撤军,又应当撤去何处?
那么一闪念之间,桐卢甚至想调头再攻上州停。
而千阳城中再次传来噩耗!
薛原与金舒玄竟然平定了东川洞,带着两万军队夺回千阳城,并与上州停顺利合围,歼灭了他留在那里的数千兵士。
桐卢已经退无可退,他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必须攻克俪阳,杀进国都,才有一线机会。
可是连续几天的攻势,都被位于高地的月夜军化解,折损近万,依然不能靠近俪阳一步。
偏偏在这个关头,他最为倚仗的军师取信,竟然莫名其妙地失了踪。
桐卢这才醒悟过来,他似乎掉入了陷井之中,不过他只以为取信背叛了他,怎么也料不到取信是百济的佃作,见他败势已定,当然是逃命去了。
明明手上还有三万雄兵,却被逼得走投无路,桐卢站立在高地下,双眼血红,狠狠地瞪着高地上林立的兵士,他们手中的铜戈,发出森冷的光芒,睥睨着他,轻视着他,让他心如刀割。
但是还不到放弃的时候,桐卢机械一般地下令,让战士们轮轮猛攻。
与穷途末路的桐卢相比,月夜十分轻松,尤其是当薛原胜利平定东川洞,歼灭千阳叛军的消息传来之后,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了,因此月夜提出联合薛原夹击桐卢的打算。
花郎们连连附议,他们想打一场漂亮的胜战,手刃桐卢,为国建功,迫切得等不及了。
“桐卢手中还有三万人,我们加上薛原公的兵力,只与他们旗鼓相当,如此一来,伤亡将十分惨烈。”洛伊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几日,洛伊并没有住在军营,而是留在了俪阳城里的城主府中,不过每日都会来军营巡查,但依然隐瞒着毗昙将会调兵围攻桐卢的事。
“可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等桐卢缓过气来,难保不会有变数发生。”说话的人是滁盱,他从出战前的满怀希翼,到突然转移战场的讶异,经过这几日的作战,彻底地沮丧下来,看来桐卢已经是必败无疑了,新罗的内乱一旦平定,瘐信所率的三万兵士必定能抵挡住百济军的进攻,保住夺泗,而百济想要硬攻,成功与否尚不可说,就算成功想来也会十分惨烈。
以百济王的慎重,多半会见好就收,另谋时机。
这么好的机会,竟然被新罗人轻易化解,滁盱又怎么能甘心?
“原花大人,桐卢不过是帮乌合之众,我们却是战无不胜的花郎,虽然人数上不占优势,可我们个个能以一抵百。”林宗郎尤其激动,他的护国仙徒无端被公主嫌弃,撤出昙华殿,让他郁闷不已,好不容易盼得立功的机会,当然要奋力一搏。
“我知道花郎个个都是新罗铁血男儿,正因为如此,才不能任由你们在内战中枉死。”洛伊摇了摇头。
要说起来,叛党们也曾是新罗之将士,这场战争实际上就是自相残杀,叛党们该死,可禁军与花郎们的生命却极之宝贵,若是让他们硬拼,损敌一千自毁八百,这绝不是女王的意愿,否则,也不会同意让毗昙秘调驻军了。
只有压倒性的取得胜利,尽量保全将士们的生命,才是上策。
花郎们都明白过来,看向洛伊的眼神之中,满是钦佩与折服。
“报——”长长地一声,打断了营帐内的交谈,一个传令兵入内,屈膝一礼:“禀将军,龙江洞有密使求见。”
龙江洞的密使!洛伊激动地站了起身,看来,毗昙已经准备就绪了!
从洛伊进入营帐,说第一句开始,月夜就始终沉默着,他专注地盯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女子,她身着箭袖玉袍,肩系朱红披风,一把青丝高束,翊爽英姿,将他的瞳仁装满,却挖空了他的心,他甚至期望着这场战争无休止地延续下去,这么一来,他与她就使终这么接近。
他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双眼发亮,霍然起身,他也紧跟着站立起来,依然深深凝望着,清亮的一双瞳仁里,不自觉地荡漾着阵阵柔情。
洛伊嫣然一笑:“不需要再等待了,发起总攻的时候到了。”
月夜尚不能理解这句话,而花郎们也都面面相觑。
直到见到龙江洞的密使。
是令植。
他带来的消息让人振奋,兴国公已经调齐四万兵士,围于格东山后,只待天黑,月夜从正面攻打桐卢,兴国公所领的四万雄兵便可夹击,而薛原的两万兵士也已就位,四面围攻之下,必然能尽歼叛党!
直到这时,众人才明白兴国公早有安排,就是要引桐卢来俪阳城,从那时起,格东山下,注定将成为桐卢的葬身之地。
只有滁盱感觉到深深的恐惧与震惊,原来这一切都是兴国公早已安排好的陷井,一步一步地引桐卢陷入死地,兴国公,不仅仅是新罗第一剑客,也不仅仅善于权术谋略,他似乎天生具备了军事才干,竟然能将久经沙场的战将,玩弄于股掌之上。
兴国公,也许将会成为百济最为危险的敌人。
滁盱妩媚的眼角略略一抬,深栗的眸中,猛然掠过一道杀意。
当然,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众人都期待着黑夜的降临,期待着最后的厮杀!
傍晚的时候,洛伊目送着满天霞色渐渐消散,一丝一缕湮没于苍白的云层,夜色将至,格东山的轮廓逐渐黯淡,尚余热度的晚风,从前方潮汐一般地扑来,一股极为熟悉的,干草般的清爽气息,奇异地在她的鼻端蔓延。
那是他的气息。
他已经到了附近,不知此时,是否也站在格东山的顶端,朝向这里眺望。
洛伊的唇角,渐渐卷起一抹温柔。
“入夜即将有大战,你还是回城去吧。”月夜也眺望着远处,一种落寞,忽然染黑了他的瞳仁。
“好。”仿若极其温柔地回答,洛伊收回了遥远的目光,唇角的喜悦尚不及收起,再一次刺痛了月夜的眼。
与他重逢在即,就是如此喜悦么?
伤痛轻轻划过他的心房,转瞬却消失一尽,她的笑容,还是能让他轻易地欢喜,即使明白那笑容的意义,其实与他是无关的。
“我送你回城。”这句话太过突然,月夜才说出来,自己也是一愣。
洛伊也愣怔一瞬,立即拒绝:“你是主将,怎么能擅离军营。”
他看着她退后一步,似乎略带着几分疏离:“澜沧公特意安排了侍卫保护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说完似乎又觉得过意不去,再次展开一抹温和的笑颜:“谢谢你……”
什么时候开始,来自于他的温暖,已经让她觉得沉重了,下意识就想逃避,也许从拒绝他的那一天,也许是知道毗昙还在意的时候,也许,当她感觉到他看过来时,温柔专注,又熠熠生辉的目光时。
月夜却忽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原本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的,但是这一刻胸中翻滚着的疼痛,才让他清醒。
“洛伊,不要避开我,你曾经答应过,你知道,我所要求的不多,只要你不要避开我。”他看着她,努力地想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位置,但是只看见她轻颤的乌睫,垂下来,挡住了一切。
她的目光里,铁靴再一次逼近,踩在她的影子上。
最终也没有说话,她在他的哀求里,毅然转身,朱红色的锦披逆风而起,分明翩跹,却又坚决。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视线之中只有苍白的暮色,月夜才苦笑着,收回了随她远去的目光。
——
俪阳外城,当洛伊一行策马归来后,沉重的城门缓缓合上,将肃杀之气严严实实地拒于门外,城郊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蔬果的清香,十分怡人,洛伊不由轻勒马缰,在侍卫们的环护下,慢悠悠地欣赏着暮色黯淡中,别具一格的田园风景,也消化着心里淡淡的酸涩。
对于月夜,她的心里,只有千种万种歉意,他曾经为她做过的那些事,她没有余力报答,面对他的温情,她也无法给予回应。
原来以为,他们还能成为知己。
但这样以为,不过是让她觉得略略好受而已,而对他来说,至始至终都是一种煎熬,也许对他最好的,就是彻底疏远。
也许只有这样,无论是对月夜,还是对毗昙,都是最好的交待。
一切的愧疚,都是她应当承受的,既然偿还不了,就这么欠着吧。
她绝情起来,他才能将她遗忘,也只有这样了。
洛伊一边沉思着,一边任由马儿带她回内城,全然没有注意到道路旁的果林之中,阴森森追随着她的几道目光。
一切发生在忽然之间。
一声尖锐,破风而来,再跟着一声惨叫。
挡在前方的侍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胸前的箭羽在晚风里轻颤着,得意洋洋。
数十名黑衣蒙面之徒从果林里影子般地窜出,高举的弯刀,在最后的暮色里,散发着森冷的寒光。
远远的天暮上,一弯残月渐显,微笑地俯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厮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