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欲动风未起,芦苇渐伏涛声远。
随着毗昙一行百骑,趁着依稀星光,踏着暴雨留下的水迹,像旋风一般袭卷出城,奔赴往宣城郡,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国都,继续又迎来了酷日炎炎,司量部在行动,未免有些官员开始忐忑不安,尤其是那些曾经参与造势的人。
天才蒙蒙亮,龙春就去了春秋府上,将春秋堵在了早餐桌上。
“陛下明明说过不再追究,为何现在又让毗昙那小子去了宣城郡?”这个问题困扰了龙春还几天,犹豫了一个来回,总算是忍不住了,满带牢骚地报怨。
“陛下虽说过不再追究叔父,但是桐卢做出那等事来,毕竟不适合再留在边郡。”春秋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半碗粥,先劝说龙春。
昔氏一族虽曾是新罗王族,身份高贵,但自从真智王时,掌权的就不多,留在国都的有一部份是文官,分别在户部、工部,直到女王登基后才开始重用了几名武将,派往外郡,但大都在内陆小城,也有两名郡守,当然比不过现任边城重郡之守的桐卢权重,龙春一听女王想要召回桐卢,自然是满心不甘。
“桐卢再怎么也是真骨出身,难道还会弃昔氏一族于不顾?陛下也太轻信毗昙了,比起桐卢,当年跟随美室那些旧部不是更应防备?”
龙春这一句话颇得春秋的赞同,放眼新罗全境,多数边郡依然由美室的旧部镇守,虽然美室已死,但薛原还活着,如今又掌着右兵部,与瘐信分握兵权,此人又是个情种,美室在世时对美室忠心不移,美室死后对毗昙又是肝胆相照,春秋虽然娶了他的孙女,可完全得不到薛原的一丝青睐,就连宝宗对春秋都是爱理不理,全然没有争取过来的可能。
因此让昔氏掌握兵权对春秋也是犹为重要的,眼看着这几年桐卢在宣城郡站稳了脚跟,没想到因为这次事件又将回到原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春秋终于一叹:“谁让桐卢受了乙祭的挑拨,参与进废主的事件来,甚至胆敢用三韩一统的遗命作为威胁,陛下对他又怎么能不生戒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放弃了宣城郡守一职,回到国都再慢慢图谋。”
龙春大呼可惜,顿足长叹,为桐卢大好前途惋惜,为丢掉宣城郡守这么一个职位心痛,这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桐卢已经将他算计到一场足以祸乱国本的阴谋里。
廉宗这次并没能跟着毗昙去宣城郡,心里多少有些不甘,以他的心态,就应当趁着这次机会,将金舒玄一拖下水,夺回上大等之位,这种话他没有面呈毗昙,先是挑拨了夏宗去进言,结果夏宗被嗤之以鼻了,廉宗又将希望寄托在美生身上,就在昨天,毗昙临行之前,他还与美生密谈,希望美生能劝服毗昙。
美生明知道夏宗被嗤之以鼻的情况下,又怎么会在毗昙面前再讨无趣?因此劝解了廉宗一番:“这次兴国公丢了上大等一职,我也觉得犹为不甘,可圣令已下,陛下又怎么会因为一件已经过去的事处罚金舒玄?再说金舒玄与瘐信父子由始自终都没有牵涉进废主一事来,兴国公能拿他们怎么办?与其考虑这些,我们还不如加紧对滁盱的监视,百济人也许会利用这事挑衅生乱,他这个青獠令必有行动,你这段时间可有发现?他不是在城中买了个宅子,他的那些佣人可有不妥之处?”
说起这事,廉宗十分沮丧:“除了前些日子去了东昌阁几次,那小子再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买的那个宅子只不过是个两进的,仆妇们都是在人牙子手里购买的,我查来查去也没有什么发现。”
“还是东昌阁!”美生不由蹙起了两弯风情万种的柳眉:“那个跑堂的高吉……”
“一直监视着,实在是没有丝毫可疑之处。”
“我还是觉得东昌阁有问题,不可轻视。”美生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
廉宗万分郁闷,别了美生之后,听说滁盱今日又去了东昌阁,干脆亲自上阵,拉了两个无名之徒去喝酒,就在滁盱每次必至的包厢外边。
包厢之内,滁盱看完了高吉递过来的密信,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妖媚骤生:“这么说,取信已经事成?”
“只等着毗昙一行进入宣城郡,他们就会动手。”高吉狞笑着压低嗓音:“是否要送信给机要令?”
“是时候了,多亏大王的身体已无大礙,这次机会比万努郡那次更好。”滁盱不由得眉梢高挑,这一次,新罗国内必将大乱,百济趁此机会起兵,便可一气夺回龙江四郡,甚至有机会趁乱深入新罗国境!
信中还提到一句,桐卢手中有个杀手锏,一经抛出,说不定能让新罗王位易主,可这杀手锏究竟是什么,取信还没能探知,滁盱半是期待半是好奇,等新罗内乱一起,就是百济最好的机会。
两人简单地交谈了这几句,高吉就拿着托盘退了出来,依然在各包厢里忙碌着,并没有什么别样举动,等午时过后,才交了酒肆里的差使回到黄村,照例与几个农人耍了会钱,让跟踪着他的佃作们再一次无功而归。
可是密令已经暗中传了出去,与宣城等郡城一江之隔的百济,已经开始了调兵遣将,静候战机。
廉宗全不知道这些,他依然紧盯着滁盱,甚至悄悄跟踪着滁盱回府。
滁盱新置的宅子位于天青坊一带,那里居住着一些小商人与文官,大都是二、三进的小宅子,购置一处不过只需百两银子,为了密不透风地监视滁盱,廉宗自掏腰包买下了滁盱两邻及对面的住宅,无奈监视了这么久,除了偶尔会有一些郎徒上门,滁盱竟然并没有与其他人来往,可是今天,却让廉宗有了个了不得的发现。
滁盱才进门不久,一辆外罩着深蓝厢罩,垂挂着兴国公府标致的单骑小车停在了滁盱门前,竹帘一掀,从车上下来两名妙龄女子,一人梳着双螺髻,扎着青缭带,一身天青素色襦裙,显然是丫鬟打扮,一人看上去才及笄的年龄,挽着少女常梳的垂鬟分肖髻,簪着一朵玉白镶珠的绢花,身着粉樱窄袖纱衣,系着齐胸鹅黄彩蝶裙,一双眼睛犹为灵动,顾盼生辉。
廉宗拧着眉头在记忆里思索了一刻,才想起来那带着绢花的女子正是洛伊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好像叫琉璃的,她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是奉了原花之令?可原花要见滁盱大可以召他去国公府,巴巴地打发这么一个丫头来是什么意思?
廉宗好奇得眼睛发紫,不过这毕竟是青天白日,他也不能跳到滁盱的院子里去偷窥,只恨不得能遁地过隔壁偷听。
其实琉璃今天来这里,却是瞒着洛伊的。
自从琉璃代替了濯缨的任务,替洛伊应酬着那些可有可无的宴会,渐渐也与几个贵女有了私交,她是在一个极度偶然的情况下,听说滁盱在天青坊购了宅子,便留心打探着,竟然被她探得了滁盱的地址,今日她本是受邀去夏宗府上,参加夏宗一个庶女的及笄礼,回府的路上,她无意间看到了滁盱,见他拐入了天青坊,便知道他今日休沐,于是忍不住跟了来。
洛伊特地拨了个丫鬟随她出门,这时正苦口婆心地劝阻着琉璃:“姑娘,我看我们还是回府吧,毕竟没经过夫人的允许,你就来了这里,要见一个外男……这可不合规矩,夫人知道了,可是要责备姑娘的。”
琉璃哪里肯听,她已经拍响了紧闭的院门,一边说道:“你不知道,我与夫人在东市的小宅子里居住时,就常见滁盱郎的,又不是什么陌生人,再说你若不说,夫人也不会知道我来了这里,滁盱郎迁了新居,我不过是跟他道声贺,就算夫人知道了,也不会为难我。”
才拍了两下,门便由内拉开,一名身着灰色裋褐的小厮惊讶地看着面前两个女子,愣了半响,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两位姑娘可是走错了门?”
“我是来找滁盱郎的,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国公府的客人。”
一听是国公府,小厮不敢怠慢,忙将两人先迎进了院子里,飞跑着去书房禀报滁盱。
滁盱才换下花郎装,穿了一件圆领布袍,心潮澎湖地想着密信中的一词一句,将近二十年的隐姓瞒名,心机算尽步步为营,他总算是把握住了这么一个机会,十天后,也许用不了十天,新罗就会大乱,百济的大军就会渡江而来,当年龙江四郡可都是百济的领土,如今总算是有了机会夺回。
一听说国公府来了人,滁盱险些吓得从椅子里一跃而起,他当然第一个想到的是洛伊,尊贵的原花大人一定不会来他的宅子里喝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可是关健的时刻,难道是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让原花起了疑心?
滁盱忐忑着走出书房,一看见满面笑容的琉璃,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滁盱哥哥。”琉璃一双葡萄目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甜甜地喊了一声。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廉宗不停地踱步,几次忍不住要爬墙,心急如焚,但他当然知道青獠令不是普通人,若是轻举妄动,必然会引起他的怀疑,打草惊蛇的后果会极其严重,廉宗到底不敢尝试,直到探子们回报,说兴国公府的两名女子已经离开,廉宗才跟着出了天青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只在东市毫无目的逛来逛去,脑子里闪出无数个念头,又被一一否定,最后才有了一个决定,也许可以利用秦江,他毕竟是兴国公府的管家,也许能探听出什么来。
有了这个打算,便想往国公府去,才穿过吉庆巷,肩上就挨了一记。
廉宗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廉宗大人,果然是你。”睢冷一拱手,笑得莫测高深。
廉宗与睢冷素无来往,只觉得此人眼熟,一时竟想不起他是谁。
“在下睢冷,乃占天司审雨。”
廉宗拍了拍额头,也堆起一脸笑来:“原来是睢冷大人。”心内却满怀疑惑,这个审雨官他倒是听说过,乃太后在封地时的家臣,又是正天官月川大师的师弟,在宫内也碰过面,但交谈却没有一句,属于就算是在路上碰到,也不会打招呼的关系。
睢冷也不绕弯子,一把搂住了廉宗的肩头,热情无比,却压低了声音:“在下跟了大人半日,请大人移步天音阁,有贵人想与大人一谈。”
廉宗心中一沉,满是疑惑地扫了一眼睢冷,他所说的贵人是?
“是公主殿下。”睢冷不待廉宗表态,搂着他的肩就往天音阁去。
天音阁是女乐教坊,平日里只为达官贵人或是富商豪族提供乐女助兴,廉宗怎么也想不到,天音阁背后的东家,竟然是睢冷,其实睢冷也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东家正是胜曼公主。
天音阁因从不对外营业,并非位于闹市,而是在相对僻静的一处巷道里,三进的宅子,外加一个十亩的院落,建着亭台楼阁,也有小桥流水,养着数十名乐女、舞伎,在贵族圈子里小有名气,若是府中设宴,便可从天音阁里请上几名乐女舞伎助兴,这里的女子都是艺妓,身份相对来说要比娼妓清白,很受贵族欢迎。
一般来说,贵族们宴客,还是不愿意请西市的那些娼妓去助兴的,像天音阁这类的教坊,在贵族富商里还是极有市场。
但如果百姓们得知天音阁的东家竟然是当今唯一的圣骨公主,无疑将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因此廉宗的心里,还很是忐忑不安的。
他与胜曼公主并无交情,结果突然间就获知了如此机密,他是聪明人,立即明白了胜曼的用意。
想要拉拢他,利用他,并且是不容他拒绝的坚决。
廉宗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了。
天音阁的内庭,被高高的青墙四面相围,满园植碧树青竹,夹道有芭蕉绿萝,庭中是四四方方半亩大的一面湖水,四面有栈道通往湖心,湖心建着一座方形水榭,攒角尖顶,四壁虚敞。
胜曼跽坐在水榭当中,品着清茶,优哉游哉地微笑着,看着廉宗与睢冷从栈道上行来,微微颔首,受了礼,方才示意廉宗入坐。
廉宗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圣骨公主,她的肤色有些黯淡,两道乌眉虽然秀丽,不过太过平直,竟然没有丝毫弧度,一双眼睛尤其有神,但眼角浑圆,大失妩媚,鼻梁高挺,英气十足,下颔略显坚毅,天庭饱满,朱唇丰润,这其实是一张极输风情的面孔,不过因为眉宇间凌人之势,又透出一种别样的不凡与高贵,饶是廉宗阅人无数,细细两眼之后也不由得垂眸而避。
“廉宗郎,请先饮一杯清茶。”胜曼平托起青瓷朱花碗,递了过去。
廉宗顿时手足无措,接也不是,推也不是,想起身又觉突兀,委实不敢安坐,只得半跪着接过茶来,又叩首一谢,忽然省悟过来自己表现得太过卑微,一张黑脸透出两片涨紫,眼角上的伤疤像要涨出血来。
胜曼轻轻一笑:“廉宗郎乃出身市井之英雄豪杰,我早有结交之心,今日才冒昧相求,还请郎君莫怪我唐突。”
“殿下言重了。”廉宗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心中的焦灼,重新坐稳,额头上已经布了一层汗珠。
能给他压迫感的人不多,当初夜见美室时,被毗昙以岚魂相逼时,还有就是胜曼,只不过一碗茶,一句客套话,竟然让他流汗了。
“廉宗郎日理万机,我也不欲拐弯抹角,今日请你来此,确有要事相商。”胜曼毫在不在意廉宗的拘束,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只要他对自己心怀敬畏,要说服就不是难事。
“公主殿下但有吩咐,在下万死不辞。”表忠心已经成为廉宗的习惯了,竟然脱口而出。
胜曼嫣然一笑:“廉宗郎果然是个痛快人,那么,你能为我所用?”
尽管心有准备,廉宗还是愣怔了。
“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曾与兴国公谈过,想要与他携手……”
廉宗一凛,不自觉地僵硬了背脊。
“如今看陛下的意思,明显偏向于春秋,可依我看来,春秋不过还是个孩子……”胜曼略略一顿,喝了一口茶,方才继续说道:“只有兴国公才能带领新罗进入崭新的时代,可惜他手中权势,始终会让陛下忌惮。”
心思百转,廉宗忍不住半抬眼睑,半明半暗地重新打量胜曼,携手?公主为何要与兴国公携手?她手中掌握的标的是什么,如今她找到自己,难道说是在兴国公那里碰了钉子?
“我本来是想助兴国公成为上大等,可是他拒绝了我的帮助。”胜曼迎视着廉宗的目光,轻轻一叹:“情之牵畔,必会成为兴国公的绊脚之石,相比于原花,我能给兴国公的必然会更多。”
“何以见得?”一句出口,廉宗不自然地再度垂眸:“殿下恕罪,在下问得太轻率了。”
“我已将廉宗郎看成自己人,你又何必见外?”胜曼微笑:“如今圣骨男尽,真正的圣骨只有我一人,我是名正言顺,若再加上兴国公的涛天权势,那么就是实至名归了。”
廉宗的一颗心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飞速地衡量一番,胜曼乃圣骨公主,其母如今是太后,若她成为王储可不是名正言顺?但是她只有一个空名,又是女子,更不得陛下倚重……
“陛下无意国婚,更不会有子嗣,若由真骨男子继位,兴国公并非唯一人选,可若是贵族们支持圣骨继位,新罗哪里还会有第二个圣骨?”说这话的是睢冷,比起廉宗的拘束,他显出十分稳重来,略抚青须,敞袖被清风涨满有若旗帜,很有一番仙风道骨。
“殿下想要当新罗之王?”廉宗略挑眉头。
“不,我是想推举一位名符其实的王者,当然,我乃圣骨,也希望能辅佐未来的君主,共同实现新罗强大的未来。”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胜曼胸有成竹:“想必廉宗郎这样的豪杰,也不甘止步于前,你出身商贾,就算能得司量部令的信任,最多也就能成个绯衣阿飡,可若辅佐兴国公成为一代君主……”
廉宗屏住了呼息,这是他一直以来想要完成的,辅佐王者,跻身贵族,名垂青史。
“如果兴国公成为新罗之王,你未必就不能做如今的兴国公。”
这一个饼并不是空画,当初廉宗之所以死心踏地跟随毗昙,就是看中了他的身份,他是美室之子,又有王族血统,一步步地跟着毗昙走到今天,绯衣阿飡当然满足不了廉宗。
“可是,听殿下的意思,兴国公拒绝了您……”廉宗转了转眼珠,唇角一斜。
“是,被他拒绝了。”胜曼毫无难堪:“可是我不想放弃,并且我相信兴国公总会有改变心意的一天,尤其是有了廉宗郎这样的豪杰相助。”
“殿下想必不了解兴国公的个性,想要改变他,太艰难了。”廉宗摇了摇头。
胜曼一笑:“我未必就不了解,但是事在人为,至少我有信心。”
廉宗不置可否。
“如今的兴国公太为看重爱慕,但是若他对爱慕失望……”胜曼忽然顿住,却不再说。
廉宗焦灼起来,眼珠极快地转了几个来回,忍不住说道:“据在下看来,兴国公与原花之间,实在是情深义重。”
胜曼笑了:“廉宗郎真这么认为?”
接下来,她说了一句让廉宗大惊失色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