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春心付海棠,只恨无香。
洛伊再一次来到良辰巷,当经过旧时的东卢府时,还特地推开了车窗,青砖墙的底部已经生出了淡绿的苔痕,朱红门楣上一个破碎的蛛丝网在风中毫无章法的抖动,门上两张长长的封条,黑石台阶已经蒙上了灰灰的尘土,只有门前那排青青梧桐,还在和暖的春风中精神抖擞的矗立着。
马车须臾就过去了,她今天的目的地还在良辰巷的更深处。
做为王京地价最贵的这个区域,不仅居住着许多根深地固的显贵大族,还不乏家财万贯的豪门富商,而以经营玉器珠金扬名新罗的古青风,也在这里买了个占地百亩的旧宅,据说这宅子的主人是真平王时的和白,后来因为贪污得狠了,落下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罪臣们的宅子没为国有资产,一般情况下会被主上赐给新贵重臣,可女王德曼却是在塔克拉马干交易场混迹过的孩子,理财观念可以说是历代新罗王无法达到的高度,这样的黄金地段她自然不会拿来做人情,而是毫不犹豫地转手卖出,以充盈被贵族们的贪污行为折腾得空空如也的王室国库。
当时从宗人府购得这宅子的据说也是个豪商,他却并没有住进去的打算,在手里留了几年,又以高出收购时几倍的价格转手卖给了古青风。
还有一个据说,古青风之所以一掷千金购下这个坏了风水(出了罪臣)的豪宅,是因为里边有个满植海棠的庭院,而古青风新娶的爱妻最喜海棠。
兴国公府的马车一出现在良辰巷,已经引起了一路门房们的注意,他们怀着紧张又期待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四马拉乘的紫檀车从门前经过,良久才吁了口气,有些如释重负,也有些失落不甘。
兴国公是个活阎王,上门虽然很有可能是祸事,可也有可能是好事,能与兴国公攀上一二交情,还是大多数人的奢望。
因此当马车停在古府的西角门前时,门房稍稍地愣了一瞬,才忐忑着颤抖的身子上前行礼,车上出来了一个遍身绫罗的丫鬟,微笑着递上一个帖子:“国公夫人前来拜会古夫人,劳烦通禀。”
古府的门房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听说来的是女眷,那丫鬟也是满面和气,情知无礙,大喜过望之下,立即遣了一个小厮飞跑着往里通传,一边殷勤地将国公府的马车迎入门内,带着去通往二门的甬道。
等洛伊下车时,蓝珠已经候在了二门的穿堂前了。
她依然是一身玉白刻丝氅衣,飘逸的大袖上用粉线勾着一片折枝海棠,恬雅素静,俏立在阳光下,微微地带着笑容。
“冒昧造访,是我唐突了。”洛伊与她携手而入,一边寒暄着一边打量着院内的情景。
果然是一院海棠,正当花季,在阳光下娇艳生姿,迎面有一排三间房舍,两边的抄手游廊朱漆新就,显然是才翻新了旧宅,触目皆是生机勃勃。
“国公夫人大驾光临,寒宅真是篷筚生辉。”虽是客套,可由蓝珠淡淡说来,却多了一种真心实意。
两人入正厅落坐,丫鬟们跟着便捧上了清茶,雨过天青的茶碗没有什么繁复精致的花样,可自有一种古朴天成,衬着碧色汤水,无端就让人喉中清爽。
洛伊打量着厅内的陈设,黄梨木的主位坐榻上铺着玉白绣金棠的锦垫,左右两边散放着雕花交椅,青木小几,西壁上一幅湖光山色的五尺绣垂,映着雕花门透入的暖阳,有种身临其境的幽然,沿着东壁设着多宝槅,错落放置着雕得栩栩如生的精致玉器,有咪着眼匍匐的玉兔,甩着尾巴的耕牛,引颈鸣晨的雄鸡,扬蹄奔腾的骏马,竟然都是动物。
榻边椅角壁下,还点缀着数盆海棠,院内的风景便似沿伸了进来,只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蓝珠果然是雅人,洛伊更直了几分结交之心。
“今日原是往无槛药局去,正巧就遇到了新购的药材入库,相着夫人才回国都,恐怕还抽不出时间准备补物药材,顺手就带了些来,夫人别跟我客气才好。”洛伊笑道。
原来是还礼的,但由国公夫人亲自送上门来,无疑是想要与自己结交,蓝珠听明白了洛伊言下之意,自然就不再推让:“有劳国公夫人牵挂,妾身只有一个谢字了。”
见主子达成了协议,东珠便识趣地默默退下,将带来的人参、鹿茸等物交给了古府的下人。
“这院子景致极好,看上去又是才刚翻新,夫人莫不是打算在国都长住了?”洛伊又问。
“正是有此打算呢,要说外子在国都也有许多产业,而兰城郡那边……”话说了一半,蓝珠又顿住了,微微一笑:“外子的决定,我也认为并无不可。”
洛伊上次与蓝珠在海棠坊见面时,就看出她如今的日子极为幸福,今日再一见这府里的情景,一桌一椅,一树一景,都是依着蓝珠的喜好,可见古青风正如传说中那般,对她是极好的,于是也真心替她欣喜,干脆就约了蓝珠三日之后到国公府做客。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喝完了一盏茶,洛伊正要告辞,却见一个丫鬟匆匆跑来,明明满额是汗分外焦急,却犹豫着不知当不当开口。
“怎么了?”蓝珠略一蹙眉。
“夫人,海棠坊那边出了事……”丫鬟垂着眸,还是欲言又止。
“海棠坊不是有肖掌柜看着么,能出什么事?”丫鬟的慌张让蓝珠有几分不满。
“正是肖掌柜遣人来报的信,说前些时日买走紫金黑贝簪的贵人带人将铺子砸了。”
洛伊听了也是一惊,再看蓝珠时,她已变了脸色,却还是挥一挥手:“我知道了,跟肖掌柜言语一声,我立即过去。”等那丫鬟退下,才满怀歉意地对洛伊说道:“这海棠坊是外子交给我打理的商铺,其实我也没怎么管事,不过今日外子去了俪阳城,出了这事,我还得去看看才成。”
洛伊连忙告辞,蓝珠也与她一同往外行去,洛伊见她愁眉不展,便问:“夫人可知买那簪子的人是谁?”
蓝珠苦笑起来:“我原是不想给她的,可她一定要买,我怕的就是惹出事来。”叹了一声:“真真就是孽缘吧,那买者是华璋现在的妻子。”
“是紫秋?”洛伊叹了一声,那妇人的确做得出砸铺子的彪悍事迹来,稍稍一想便有了决定:“紫秋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存心闹事,怕极难善了,我陪夫人一起去吧,好歹在我面前,她还不敢太过放肆。”
蓝珠正有些发愁,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可也不无犹豫:“怎么好劳烦国公夫人?”
“你是要与我见外?我可真心想要结交夫人你的。”洛伊一笑。
话以至此,蓝珠也将那些犹豫抛开了,先道了谢,急赶着吩咐门房准备车驾,洛伊又劝住了她,拉她上了国公府的马车,两人往如意坊去了。
海棠坊外,已经围了密密几圈人,好奇地往里张望,铺子的门是敞开的,于是那个单手叉腰的红衣女子尖利地怒骂声无遮无挡地震撼着众人的耳膜。
“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竟然敢敷衍姑奶奶我,说什么东家不在,她骗我百金时就在,这时就不在了?还不让她快滚出来,否则,姑奶奶一把火烧了这铺子,还要将你剁碎了喂狗!”紫秋的手指戳着肖掌柜的鼻尖,骂辞字正腔圆。
可怜的肖掌柜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丁锁紧了臂膀,动弹不得,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贵妇人威胁着要毁尸灭迹,重复着那句话:“这位夫人,小的没说一句假话,东家确实不在铺子里,再说夫人您当时买簪子时可是钱货两清的,又怎么能说是受了骗呢?”
“岂有此理!”紫秋一巴掌扇在肖掌柜脸上:“你是说我冤枉了你?”
肖掌柜已经挨了第五个巴掌了,登时也被扇起了怒火:“海棠坊是合法买卖,小的也是奉公守法之民,若夫人咬死小的诈期,大可去府衙求个公断,也没有像您这般砸铺打人的道理!”
围观的人群也在窃窃私语:“这铺子可是古青风名下的,竟然有人敢欺上门来?”
“你不知道,那女子可是玄武公的女儿,雷骆公的长媳,她的夫君如今又受着兴国公的重用,古青风又能耐她如何?”
“原来如此……”
海棠坊内,紫秋已被嫉怒两把大火烧得泼辣无比,哪里还有半点高门贵妇的风度,叫嚣着让带来的家丁冲入后院,将蓝珠揪出来处置,肖掌柜显然也豁出去了,扬声喊着店内伙计,挡着这些无法无天的贼人,莫让他们擅闯私宅。
一阵砰砰乱响,碎瓷满地,就连多宝槅都被推倒了去,两拨人互相推搡,叫骂声响成一片。
紫秋甚至挽着袖子亲自上阵,举起一个大大的花瓶砸在地上,嘴里言辞愤愤:“你个贱人,有本事别做缩头乌龟,出来与姑奶奶说清楚!”
“住手!”忽然一声怒吼,围观的人群这才发现一辆马车停在身后,而持鞭的车夫站在车上怒目而斥。
是兴国公府的马车!
人群默契地闪开一条道路,却依然不舍得散去。
紫罗绣凤的车帘一掀,两名贵妇携手而下,一个身着玉白氅衣,一个身着湖蓝长锦,有人立即认出其中一人是原花洛伊,发出一声莫名其妙地惊叹来。
“贱人,你总算是出现了。”紫秋恨红了眼,堵在门前冲蓝珠大骂。
“成何体统!紫秋你好歹也是个有品级的贵妇,竟然像个泼妇一般的口出污言。”洛伊皱着眉头,干脆也不进海棠坊里,站定在门前。
“岂止口出污言,还喊打喊杀呢。”有人起哄。
“砸了别人铺子,还说要将掌柜的剁碎喂狗。”有人嗤笑。
紫秋涨红了脸,咬牙对洛伊说道:“国公夫人,我与这贱人有些私怨,您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话刚说完,只听“啪”地一声脆响。
紫秋捂着脸,看着柳眉倒竖的蓝珠,不可置信地呆怔住了,愣了半响才发出一声尖叫:“你这个贱人,竟然敢打我!”挥舞着爪子就想扑上前去,却被洛伊一个利落的反手,轻轻一推,就将她搡出几步远。
紫秋疯了一般,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瓷,就要向洛伊的脸上招呼,这次兴国公府的侍卫们根本不需洛伊动手,扭着紫秋的臂膀就将她摁在地上:“大胆泼妇,竟敢对王室宗亲出手,可是想谋反!”
玄武公府的家丁见此情形,自然是不敢在发肆,纷纷跪下求饶,肖掌柜这才脱身,一边上前行礼,一边指着紫秋愤恨地说道:“这位夫人开口闭口说小店骗了她的金子,又是砸铺又是打人,刚才还要让家丁们闯入后院,实在是欺人太甚。”
紫秋只觉双臂疼痛,却还不肯服软,跪在地上大骂:“国公夫人,你敢仗势欺人!”
“真是岂有此理,明明是你私闯民宅,打人砸铺,还想动手伤我,怎么成了我仗势欺人?”洛伊笑着摇了摇头:“你可知对宗亲动手可是大逆之罪,就算是将你送去宗人府也是合情合法?”
紫秋心中一惊,却依然梗着脖子说道:“我不是冲国公夫人,刚才那贱人打了我一巴掌,我是冲她去的。”
蓝珠冷笑:“你口口声声喊我为贱人,我若不打你一个耳光,岂不是任由了你污篾。”说完又对洛伊说道:“国公夫人,既然她说与妾身有私怨,还请夫人暂且放她起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倒想与她辩个是非对错。”
洛伊点了点头,给侍卫们下令:“放开她,但不要让她再伤人。”
紫秋狼狈起身,这才清醒过来,有国公府的侍卫们在靠武力恐怕是占不了什么便宜,只觉得心内怒火难填,狠狠地瞪死了蓝珠:“你这个贱人,用根破簪子骗了我百金,别说是砸铺,就算将你送去府衙也无不可。”
“真是好笑,当初夫人看中那簪子,我可是有言在先,那簪子上镶着黑蝶贝,乃稀世奇珍,整个新罗也就发现了那么一颗,因此必须是识宝的有缘人,我才愿售,可夫人一口咬死要买,还威胁了我,若是不卖与你,准保让海棠苑开不下去,小妇人是做买卖的,当然不敢得罪了官家,于是才以百金的价格相让,你如今说小妇人欺诈,难不成那黑蝶贝不是真货?”蓝珠微微一笑,对于紫秋的逼视不退不让。
“贱人,到了这时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那颗黑蝶贝你从何而来?”紫秋咬牙问道。
洛伊也觉得有些疑惑,看向蓝珠。
“我不需要装糊涂,只是那珠子从何而来,也不需要向你解释。”蓝珠收敛了笑容。
“总算是心虚了吧。”紫秋冷笑。
“真是笑话,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珠子既非贼赃又非来路不明,我有什么好心虚的,只是我没有跟你解释来路的必要罢了。”蓝珠摇了摇头:“可若是夫人心疼那百金,想要反悔,小妇人也不想为难夫人,只要夫人将簪子退回敝店,我也可奉还百金,如何?”
洛伊眼看着紫秋的一双眼睛又瞪了起来,情知她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不由往蓝珠身前略挡了一步,疯狗是会咬人的,好歹自己还会武艺,蓝珠实在有些弱不胜衣,但洛伊怎么也没想到,紫秋疯狂起来,会是这般愚蠢,只听她尖叫一声——
“贱人!还想让我退给你黑蝶贝,那本就应当是我的——”
顿时议论纷纷的现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洛伊这时还不知黑蝶贝的来历,却也觉得紫秋的话太过匪夷所思。
若黑蝶贝是她的,当初怎么又会用百金购去手上?
蓝珠笑了:“夫人实在太会说笑,那黑蝶贝原是小妇人前夫所赠之物,怎么成了你的东西?虽然……”蓝珠顿了一顿:“小妇人与前夫和离之后,他又娶你为妻,他若向小妇人索要黑蝶贝小妇人自当奉还,可他既没有索要,黑蝶贝自然还是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围观的人群这才醒悟过来紫秋与蓝珠的关系,顿时哄然大笑:“还说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一个妒妇闹事罢了!”
洛伊看着被怒火点燃却说不出话的紫秋,实在是啼笑皆非,当真是个愚蠢之人,只知打上门来,连个妥善的借口都没有预备好,活脱脱成了个笑话,只怕华璋听说之后,更是不会待见这么一个愚妇了。
这日晚间,待与毗昙用完晚膳,两人在梅园中散步时,洛伊说起了这个笑话。
“真是愚不可及。”毗昙大笑:“连带着华璋也会成为笑柄。”
“可不是这样,不过我今日才算是真正认识了蓝珠,原以为她性子偏激,还担心她吃亏难堪,没想到竟是这般。”该爆发就爆发,该冷静时冷静,收放自如:“难堪的成了紫秋,她这人也太跋扈了一些,好好的一个海棠坊被她砸得稀烂,以我的脾气,非得将她送到官衙去法办了,蓝珠却见好就收,说她好歹打了紫秋一耳光,这点损失权当给紫秋压惊了。”
毗昙也点了点头:“想起当年,她大闹雷骆府,当着我们的面将一把剪子插到华璋肩膀上,就知道是个有气性的,又觉得她太偏激了些,却想不到如今成了这样。”
“她算是勇敢的了,不能屈就,便撒手放弃,我瞧着古青风如今对她甚好。”
“你请了她三日后来梅园?”毗昙忽然问。
“我与她也算是有缘份,日后少不了走动。”
“那就正式下个帖子,请他们夫妇同来。”毗昙又说。
洛伊停了步子,疑惑地看着毗昙。
“古青风可是个豪商,我也想与他结识一番。”
很蹊跷,一贯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某人,竟然打起攀交有钱人的主意了?
“如今要想成为豪商,可不简单,手中多少都会有间网,例如廉宗,他还算不得什么富商,不过是开着赌场,但无论百济还是高句丽,都有他的间谍网络。”毗昙解释道:“古青风的买卖甚至到了唐朝,更加的不普通。”
“你是想……”
“新罗虽然岁岁往唐朝纳贡,可唐朝的态度尚不明确,陛下也不安稳,舅舅虽与隋朝时的许多旧吏有来往,可毕竟已经改朝换代,他那些人脉也非常有限了,可我却是听说,古青风在唐朝与许多官员都有交往,尤其是与秦王的僚属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洛伊抚额兴叹,想不到古青风竟然结识了日后的大唐名相。
毗昙想与他结交,是想通过他了解一些唐朝的风向,或许在新罗与唐朝的邦交中,这个古青风还有大作用!
“要说这古青风也不容易……”毗昙见洛伊听得认真,也来了兴致,于是拉着洛伊在渠边坐下,一边赏着天边的红霓,一边与她慢慢说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