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军功瘐信封将,乱添足乙祭遭疑。
一夜之间,兵部统领东卢自绝的消息给徐罗伐带来了新一轮的震惊,许多不明所以的贵族、命官前往良辰巷吊丧,却被腰悬长剑的司量部执事们挡于门外,于是那畏罪两字就渐渐传播开来,不由让人联想到从万努郡活着回来,却被丢进飞鹰台的潭京,有那些消息灵通的人,隐隐约约听说了潭京叛国通敌之罪,顿时变了脸色,脚不沾地就离开了事非之地,连带着对东卢的姻亲博士青暄也敬而远之。
青暄起初还与执事们争执了两句,当廉宗出面,极其不耐地告诉他东卢是畏罪自绝,就连他的妻子严氏也受了牵连身陷飞鹰台时,这才哑然失语,虽不至大惊失色,却不敢再多问一句,犹豫一阵之后,方才骑着马往祟文巷去求见上大等乙祭。
自从跻身和白之列,青暄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到了乙祭府,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门房倒也还客气,只说乙祭清早就入了宫,大公子也不在府上,恭恭敬敬地将青暄送出了门,青暄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为难境地,在东市上转悠了一圈,才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中。
青暄夫人听说了这些事,抚着胸半响回不过神,偏偏苔恩哭红了眼睛进来,请求公婆许可她回娘家奔丧,顿时就激怒了青暄夫人:“有本事你现在就走,走了就别想再踏入我家一步,也不知你那父亲做了什么好事,畏罪服毒,就连你母亲都进了飞鹰台,我也不敢再收留你这个罪妇!”
一身素衣的苔恩如遭雷击,茫然地看着婆婆那张狰狞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渐渐瘫软下去。
泊渊这才赶到,一把扶起了妻子,看也没看盛怒中的母亲一眼,转身就往外走,这无疑给是对青暄夫人的挑衅,她重重地拍了一下茶案,这些日子所受的憋屈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泊渊站住!苔恩一家已经是罪人,你这就写休书一封,送她回娘家待罪。”
泊渊身子一颤,回过头来淡然凝视着他曾经尊敬无比的母亲,微微一笑:“母亲慎言,苔恩是儿子结发妻,若她是罪人,儿子也难逃罪责,父母当初替儿子求娶苔茵时如何殷切,如今怎可如此绝情,这休书儿子断不可写,若父母怕儿子连累了家族,大可将儿子逐出家门,儿子不敢不遵。”说完依然稳稳地扶紧苔恩,像是没听到砰然落地的茶碗之声,也置暴怒的母亲于不顾,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不孝子,我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东西!”青暄夫人反复怒斥着这句,将茶案上的茶具纷纷扫落地上,吓得一帮仆妇瑟瑟发抖,缩着脖子不敢上前。
“够了!”青暄忍不住拍案而起:“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当初若不是你坚持与东卢一族联姻,怎么就能到这个地步,现在才来后悔,就算是休了苔恩,你以为就能不受牵连,若是此时逼着泊渊休妻,上大等如何看待我们,朝廷百官又会如何看待我们!我悔不该听你这个愚妇所言,才落得今日这般情境。”
说完甩袖而去,只去找那新纳的美妾,在温柔乡中求得一点平静。
青暄夫人愣怔半响,方才放声痛哭,将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想着如今这个地步,儿子与她离心,女儿清誉扫地,就连顺从宠爱了她半世的丈夫也再不顾往日情份,尚且不知家族会不会受东卢的连累,急怒攻心之下,晕厥了过去。
且不说青暄府上的闹腾,新罗宫中,仁康殿前,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两个在正殿前守值的宫女,眼看着周遭除了那些个石雕一般手持利戈的侍卫并无旁人,忍不住悄声议论起来。
“你听说了吗?兵部统领东卢昨夜服毒自绝了。”
“听倒是听说了一些,只不知为何?”
“我听几个郎徒在议论,只说是畏罪。”
“畏罪?!那东卢可是上大等的女婿,他能有什么罪?”
“上大等又如何,得罪了兴国公,上大等难道就能保他?”
“他怎么得罪了兴国公?”年龄小些的宫女满面好奇,她是才从训教署合格分配到仁康殿的宫女,倒是听得满耳的兴国公,可惜却未曾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权势滔天的真骨贵族芝兰玉树般的风采。
“这详细的情形我怎么知道。”年龄稍长的宫女忽然低下了头:“别说了,兴国公正往这儿来!”
小宫女不由自主地一抬眸,只见清晨略显苍白的阳光,薄薄地洒在白玉色的坦坦石路之上,一个步伐矫健的紫衣贵族正远远行来,腰悬长剑,发佩珠冠,紫金簪将发髻束得一丝不苟,俊目修眉有若刻刀塑就,唇角略略上扬,却不含一丝笑意,逼得小宫女飞速地垂眸,只觉一颗心狂跳不息,顺着脊梁攀升起一股冷冷的汗意。
眼瞧着黑色的锦靴停在面前,更是屏住了呼息。
“臣司量部令毗昙,请求面圣。”头顶上的声音分明低沉平缓,却仿若压下了千钧巨石。
小宫女只觉得不知所措,那些在训教署学到的规矩早被抛到了九宵云外,愣愣地盯着那双黑色锦靴,以及在微风中轻摆的紫色衣裾,回不过神来。
直到掌殿宫女小英出来,将兴国公迎入了正殿,小宫女才如梦初醒,只觉得双颊的烫意难消,轻轻叹了一句:“世上竟有这样的男子。”
身旁的宫女浅笑一声:“要说春秋公也是百年难见的俊俏风姿,却与兴国公是全然不同的气势,遇到春秋公我们尚敢多看两眼,但兴国公却不容逼视。”
“别说逼视了,就这般远远看上一眼,我也出了满身的冷汗。”小宫女吐了吐舌头,却忍不住斜着眼角捕捉兴国公的背影,只看到了深蓝色的氅衣下摆绣着的紫色云纹,一晃就进了金帘,心中顿时无限惘然。
连宫女们都在私下议论,女王对东卢的死讯当然是早有耳闻,她也料到毗昙今晨必然会面禀此事,因此也不着急询问,极有耐性地听毗昙禀报了昨日对潭京诸人的审讯详情,又仔细查阅了呈上的供辞,方才颔首:“看来事实一如你推测那般,果然是潭京……”想起万努郡中的数千军士,以及惨死在百济人刀下的那些无辜百姓,女王紧拧了两道秀眉,面上便笼罩了一层霜意。
“潭京为了掩盖罪行,通敌叛国,如今有多人旁证,他也放弃了狡辩供认不诲,此案微臣已经审清,一应人犯当交刑部处置。”毗昙接着女王的话说道,同时呈上了人犯名单。
待到德曼看完,眉心怒气渐消时,毗昙这才说道:“陛下,东卢昨晚畏罪服毒,留下了一封认罪书,坦承了与潭京共谋,勾结百济商人私贩盐、铁一罪,与罪人子金的供辞相合。”
“畏罪服毒,孤倒没看出东卢是这等软弱之人。”女王的视线辗转在那一纸薄薄的认罪书上,锋利如剑。
摆明了就是怀疑东卢遭人灭口,正中毗昙心意,却见他剑眉略沉,开口说道:“微臣鉴定确实,这认罪书果真是东卢的笔迹,昨夜去东卢府中勘查,也没有发现有他杀的痕迹。”
“想必是早有安排,又怎么会留下痕迹。”女王将认罪书拍在案上:“这些人也是世家贵族,还不够荣华富贵?竟然敢与百济商人勾通谋私,实在是人心不足,孤不信东卢一个兵部统领,就能想出这等生财之道,他这一死,倒实在是干净。”
一切正如毗昙所料,女王早已怀疑东卢身后有人,可他却并不顺着女王的话说,又提起严氏:“那妇人口出妄言,直指微臣逼死了东卢,胡闹撒泼,因此微臣将她下狱,也准备连同潭京一干人犯移交刑部处置。”
“通敌谋私乃是大罪,就算严氏毫不知情也会受连坐之罚,你这么处置极妥。”更何况严氏分明知情,东卢的死与她难逃干系,女王思索着,忽然沉默了下来。
严氏乃乙祭之女,若是她毒杀了东卢,必然是受乙祭的指使,东卢一死,乙祭也就被摆在明面上,但现如今却不是动他的时候,乙祭的孙女是瘐信的妻子,而瘐信这时的权势还远远比不上毗昙,若真惩治了乙祭,朝中微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可若放置乙祭不理,也保不准将来会再生祸患,女王心里犹豫着,扫了一眼毗昙,却见他垂眸端坐,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打量,微一抬眸,两人的目光竟遇了个正着。
“陛下,这次能这么顺利地捕获潭京,多亏了舒玄公与瘐信郎的鼎力相助,若不是他们配合着微臣,后来又全不循私大义为国,只怕微臣要捕获潭京还得大废周章。”毗昙微微一笑,他昨日已将这些情形详细禀明了女王,今日又再次强调了金舒玄父子的功劳。
德曼果然微微舒了口气,在大事上,臣子们能团结一致才是新罗之幸,尤其是瘐信与毗昙,她早已视他们为左膀右臂,却也明白两人之间有诸多利益矛盾,甚至完全处于对立的层面,可以说这样的对立是德曼一手造成,她需要的是瘐信与毗昙都紧紧地依附自己,她希望他们对立,可也希望他们在某些事情上能协手合作,就好比这次一样。
“你是想为舒玄公与瘐信郎请功?”女王微笑一问。
“陛下乃千古明君,赏罚自当分明,又何劳微臣请功。”毗昙不轻不重地拍了个马屁。
女王大笑:“孤从这句话上,才仿佛看到了曾经的毗昙。”笑过后微微颔首:“这次能捕获潭京,查明万努郡失守的真相,金舒玄虽然有功,你的功劳却是更大,若不是你安排的外执事警觉,救了程江一命,留下他这么一个重要的人证,想要让潭京服罪也不是易事,孤听说其中一名执事曾经是桐县的主薄?”
毗昙恍然大悟,难怪他当时就觉得秦业这人耳熟,这时经女王一提才想起竟是洛伊推荐之人,于是说道:“回陛下,那个叫秦业的就是,要说起来还是洛伊慧眼识人,向微臣荐了他,想不到就立了大功。”
女王笑得更加愉悦:“既然原花也看好此人,孤就更加放心了,打算升他为万努郡的长史,协助郡守处理政务,你看如何?”
“陛下圣明。”毗昙说道。
“金舒玄虽然有功,可他到底也还有过,潭京就是他举荐,却做出了通敌叛国的大逆之行。”说到这里,女王的神情又沉肃下来:“功过相抵也就罢了,只是瘐信通过这一战却是让孤看到了他的领兵之能,要论风月主也快换届,因此孤打算封瘐信为镇国将军,等卸任之后领兵部总将之职。”
兵部总将!仅仅是低了兵部令一级,可节制王京禁军!自从真智王时,这一职就由兵部令薛原兼任,并没有交给他人,而德曼登基之后,将兵部令一分为二,也没有设兵部总将一职,那么如今她这番打算是想要重用瘐信,不久的将来,也许就会将兵部完全交给瘐信,毗昙虽然有所准备,这时心中也是狠狠一惊,可转念一想,女王如此决定,只怕是想通过抬举瘐信慢慢收拾乙祭,看来上大等已经朝不保夕了,于是将心底的震惊抑制得一丝不显,依然霁月清风般一笑:“陛下圣明。”
女王方才颔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与瘐信是孤的左膀右臂,今后要多多配合,鼎力辅佐于孤,方才能成就三韩一统的大业。”
毗昙慌忙起身,正欲表句忠心,却听小英在外禀报一声:“陛下,上大等乙祭在外求见。”
乙祭来了?他倒是来得快,毗昙微微一笑:“微臣谨遵陛下教诲,既然上大等求见,微臣这就告辞。”
“无妨,你也听听他怎么说。”德曼却毫无犹豫地留下了毗昙,略略抬高音量:“让乙祭进来。”
毗昙立于一侧,眼睁睁地看着乙祭入内,结结实实地在锦垫上以大礼相见,若非大殿之上,女王一般不会受大臣叩礼,可今天,女王非但没有免了叩礼,反而让乙祭跪了一阵,等悠哉游哉地品了口茶,方才喊了平身。
纵使乙祭一贯稳重,这时心里也有些忐忑难安,等一抬头,见毗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时,脸色就更不好看,嘴边那两道法令纹愈加深刻,怎么看都有几分沮丧。
“两位爱卿坐下说话。”德曼放下手中的茶,淡淡一句。
竟然不让毗昙屏退?乙祭心中又是一沉,嘴上却谢了恩,与毗昙相对坐于女王下首,心中的一番盘算仿佛变成了一团乱麻,窝堵在嗓子里,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上大等可是为东卢而来?”还是女王开门见山,她看了一眼乙祭,身上也是紫衣官服,却洗得略显陈旧,下摆处还有缝补后的一处痕迹,想着那些言官们上的奏折,称乙祭如何省吃俭用,两袖清风,可为百官表率,眼角渐渐流淌出冷意来。
乙祭不敢直视女王,垂眸而答:“陛下圣明,微臣今晨听闻东卢自绝,又说小女被司量部带到了飞鹰台,心中惊疑不定,微臣情知司量部行事只向陛下明禀,不敢去飞鹰台询问,可事关小女安危,不得不恳求陛下明示。”
“这么说,上大等不知东卢是畏罪自绝?”女王冷冷地问。
乙祭仿佛吃了一惊,这才抬起眼睑:“陛下,微臣的确不知。”
好个的确不知,如今就连宫女们都听说了东卢是畏罪服毒,身为上大等的乙祭竟然不知?女王眼中冷意更甚,直视乙祭半响,方才说道:“上大等既然不知,那么就请兴国公来释疑。”
“微臣遵命。”毗昙冲女王拱一拱手,剑眉一挑看向乙祭,演戏演到了女王面前,这老狐狸还真有自信,难道他就没听说过画蛇添足的典故?
“上大等,东卢昨夜服毒而亡,留下一封认罪书,坦承了与潭京合谋,串通百济商人私贩盐、铁之罪,严氏身为罪妇,却口出狂妄之辞,因此本公才将她带回飞鹰台,待审结后移交刑部论刑。”
毗昙说得平平淡淡,乙祭却听得“胆颤心惊”,几乎是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砰”地一声就跪在女王面前:“陛下,微臣不知东卢胆大妄为至此,实有失察之罪。”
好个失察之罪,果然是只修成了精的老狐狸。毗昙心中暗笑,却抿紧了唇,打定主意一言不发,任由乙祭发挥。
“上大等言重了,东卢虽然是你的女婿,做出这等罪行也实在该死,不过上大等历来清正廉洁,孤当然明白东卢之行与上大等无关,若上大等好比东卢一样敛财无数,怎么会连件官服都舍不得添置。”女王挥了挥手:“上大等上了年纪,哪时耐里住地上的凉气,起来说话吧。”
话中讽刺之意十足,刺得乙祭冷汗满额,难不成是女王已经有所怀疑,或是听了毗昙的挑唆?乙祭想到这里,不由看了一眼毗昙,却见他稳稳坐在一侧,微抬着眼睑,满带着挑衅,心中一阵焦躁,却不得死死压住,还得发自内心地感激一番:“陛下圣明,微臣惭愧,东卢怎么也是微臣的女婿,他有如此贪欲,微臣却蒙在鼓中,实在是愧对陛下的信任。”
女王却不接腔,只饶有兴味地看着乙祭,这样的态度让乙祭如坐针毡,考虑到女儿还在飞鹰台,若是不替她争取,保不准极度绝望之下会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方才硬着头皮询问:“陛下,东卢自然该死,只不知小女是否也参与其中,若是如此,微臣更是无颜面见列祖先宗,只求以死谢罪了。”
“毗昙刚才已经禀明了,严氏并不知情……”女王微笑:“否则她也不会口出妄言,反而指斥是司量部令逼死朝廷命官了。”
“小女乃内院妇人,不明就理,冲撞了兴国公,还请多多恕罪。”乙祭立即向毗昙陪礼。
毗昙却毫不领情:“严氏有连坐之罪,又岂是区区在下能轻易恕得?”
乙祭紧紧地咬牙,却不得不更加谦恭:“是我失言,望兴国公海涵。”
“上大等放心,孤知道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虽因东卢不得不连坐,但东卢既然认罪服诛,看在严氏不知情的份上,孤会放她一条生路,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贬为平民是免不了的,流放外郡也是难免,你还是有所准备的好。”女王挥挥手:“孤还有要事与毗昙商议,你若无疑问,就退下吧。”
乙祭忐忑的心这才稳稳落地,免不得又是一番感激涕零之辞,这才恭身退下。
“毗昙听令。”当乙祭的身影隐于一道金帘之外,德曼方才沉声说道:“密查乙祭,记住万不可打草惊蛇。”
“微臣遵旨。”毗昙慨然领命,忍不住微微一笑。
事情远比他预料的还要顺利,看来女王对那只老狐狸不是一般的厌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