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冷烛未尽,离人身已远。
一阵微寒的北风卷落积云里厚厚的阴湿,濛濛雨雾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天与地,也笼罩了新罗宫的层层宫墙,金瓦檀柱,这场酝酿了许久的寒雨总算是落下了世间,倾刻之间就湿润了地面,毗昙加紧步伐跑上了仁康殿前叵长的白玉阶,将腰上的岚魂递给了檐下的肃立的侍卫,未及开口,就见阏川才一侧迎上。
“兴国公是来见陛下的?”阏川拱手一礼,微笑着问了一句。
“还请侍卫府令代为通传。”两人本是极为熟识的,可毕竟是在宫内,基本礼数还是需要维持的,毗昙冲阏川拱了拱手,微笑作答。
“陛下早有圣令,兴国公来时无须通传。”阏川微侧了身,做了个有请的姿势,又再解释:“陛下在沉香堂。”
两人绕过正殿往沉香堂去,一本正经地谈着公事。
“万努郡还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毗昙在问。
“正是,陛下也有些心急。”阏川简单作答,两道细长的乌眉微微一攒,不仅是女王心急,他也很是心急,只恨自己如今不是花郎,无法跟了瘐信去前方作战,只能在宫内消极地等待,也不能为陛下分忧。
“只望早些有好消息传回。”毗昙若有所思,虽然已经决定了向女王请令,不知陛下是否会赞同。
沉香堂前,小英远远看见毗昙与阏川过来,忙入内禀报一声,莱纪迎了出来,冲毗昙盈盈一礼:“陛下请兴国公入内,原花大人也在里边呢。”
洛伊也在?毗昙略微有些惊奇,他今早与洛伊一同入宫,并未听说她要来面圣,莱纪一边将毗昙往里边迎,一边解释:“陛下今日特地请了原花大人来说话,已经谈了一个时辰,听说兴国公来了,就让奴婢直接带您去西暖阁呢。”
德曼平时与朝臣议事多在正殿或是偏殿的议事厅,却不常在沉香殿接见,能进入西暖阁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毗昙又想到刚才阏川的话,心知女王对自己还是极为信任的,把握又多了几分,却还是在西暖阁往止步,冲莱纪拱手:“有劳姑姑通传一声。”
女王虽然让毗昙直接入内,可臣子面圣的礼节的还是不能荒怠的,毗昙让宫女通传,也是维持应有的礼仪,莱纪却是一笑:“陛下吩咐了,兴国公入内便是。”说完侧身,并不跟毗昙一同入内。
毗昙便不再推让,进了西暖阁,果然看见洛伊与德曼相对而坐,两人都微笑着,不像在谈什么严肃的话题,未待毗昙行礼,德曼已经挥手喊免,指了指洛伊身边的一把雕花椅:“毗昙来得巧,过来坐吧,也没有外人,不需拘着那些礼数了。”
毗昙便没有行跪礼,只鞠了一躬,谢了女王赐坐,落落大方地坐在了洛伊身边。
德曼打量着面前并肩而坐的这对夫妇,男子一身青黑色云纹暗绣的织锦氅衣,气宇轩昂,女子一身蓝紫雀羽镶毛领大氅,雍容明华,实在是天作之合,看得人身心愉悦,又想到这么一对珠联壁合的佳人险些就被自己拆散,分外庆幸当时毗昙的坚持与自己最终的妥协,便是颔首一笑:“看着你们,孤沉郁了好几日的心情都轻松了起来。”
洛伊正被德曼仔细的目光烤得有些焦灼,听了这话更觉羞涩,却不过微红了面颊,还是微微一笑:“陛下不须担心,也许再过几日,就有好消息传来了。”
“是的陛下,舒玄公手握上万雄兵,又有风月主率各部花郎相助,必定能给驱除敌兵,夺回万努郡。”毗昙也附和道。
虽然不过是安慰的言辞,德曼却极为捧场地绽开了真诚的笑颜,她相信金舒玄与瘐信一定不负众望,但牵挂总是难免的,而那牵挂却是无法启齿,只能郁集于心,想到这里德曼看向毗昙与洛伊的目光又多了一重羡慕与欣慰,却在刹那之间,忽然想起大倻城之战时,她与瘐信并肩杀敌的那些时光,忍不住暗叹一声。
终究是,无法彻底忘却的。
“陛下,下臣今日求见,是因为有事启奏。”毗昙一句话将德曼游离的心思拉了回来,下意识地,她抿了抿唇坐正了身子,盯紧了毗昙。
洛伊连忙告辞:“陛下,既然如此,请容下臣告退。”
“无妨,原花不是外人,一起听听吧。”德曼并没有多想,而是自然而然地挽留,见洛伊似乎有些不自然,又笑道:“你是孤的良臣,又是毗昙的贤内助,不需要这么多避忌。”
话已至此,洛伊也不好再坚辞,只能坐在那里当听众,同时也在暗暗度量,莫非毗昙这么快就审出了什么,忍不住要对乙祭动手,会不会太过急切了一些,心里便有些担忧。
只听毗昙说道:“陛下,潭京私下勾通百济商人,贩卖盐、铁一事有了人证,此人是他的一个族人,名唤子金,几年前就奉东卢之令,前往万努郡协助潭京,他已经交待了。”
“这么说这人是从万努郡逃出的?”女王蹙了蹙眉,很是关注。
“正是如此,不过他并不知万努郡失守的详情。”毗昙打量着女王的神色,度辞而言:“虽然有了人证,可并无确凿的物证,潭京与郡尉又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因此下臣并不想打草惊蛇。”
也就是说,毗昙还不想向东卢追究。女王思索一阵,忽然问道:“你怀疑潭京叛国?”
这话问得十分直接,不由让洛伊有些惊心,扫了一眼毗昙,这毕竟是毫无证据之事,他会怎么回答。
“陛下,潭京与郡尉矛盾激化之时,臣便担心着会有祸乱突生,不想郡尉忽然就掌握了潭京与百济勾通的罪证,这事本太过突然本就有些蹊跷,更没有想到的是万努郡会突然陷落,数千将士全军覆没,恕臣直言,臣的确是怀疑潭京为了一己之命,投敌叛国才造成了这场祸事。”毗昙毫不犹豫地直抒己见。
女王想起万努郡陷落之前,毗昙接到外执事的密折,当即就将郡尉获得潭京罪证之事上奏了自己,言辞之间不无担忧,而事实证明他并非杞人忧天,万努郡果然出了事,这一系列的事情又急又凶,实在是让人深思。
“你说那个人犯供出了东卢,那么依你看来,东卢与万努郡失守一事是不是也脱不了干系?”女王略一沉吟,又问毗昙。
“臣的确有过这样的怀疑,不过听了原花的见解后,却改变了看法。”毗昙一边说,一边侧眸冲洛伊一笑。
而洛伊听他如此说话,一下了如坠五云雾里,万努郡失守一事的真相究竟如何,现在尚没有任何实据,一切的怀疑不过是基于推测罢了,她原以为毗昙今日面见女王,是想将事情严重化,就算动不得乙祭,起码也要将东卢先拉下马来,怎么却说出了这话?那毗昙今日的目的又是什么?
就连德曼也惊愕万分,她情知毗昙的怀疑极有道理,也洞悉了毗昙的想法,潭京的罪行与东卢脱不开关系,那么乙祭也不是个干净的,毗昙与乙祭自从工部一案后就是旗帜鲜明的对立方,当然是想将彻底打击乙祭,可她却不想在这时动摇乙祭上大等的地位,让毗昙独大,打破均衡的局面,她万万没想到毗昙会择清东卢。
德曼扬了扬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洛伊:“这么说,原花不认为东卢会做出叛国投敌的行为?”
“是的陛下。”洛伊点了点头:“虽然臣也怀疑潭京,可当时事发仓促,潭京也没料到他贩卖盐、铁与百济的罪行会暴露,当不会有何防备,而东卢就算是参与了此事,也一定不会想到郡尉会在忽然之间就掌握了潭京的罪证,那么就更不可能与潭京串谋,以致万努郡失守。”
“臣认为原花的见解很有道理,因此才改变了看法,不过东卢参与私贩盐、铁一事也是重罪了,若果真确凿,必然会受到国法的严惩。”毗昙紧跟着说道:“这关系到朝廷重臣的生死,臣不敢轻率,因此才向陛下禀明。”
无论东卢是否与万努郡的陷落有直接关系,只要他坐实了与百济商人勾通,私易盐、铁的罪名,按律都是斩首之刑,这一点是勿庸致疑的,不过现在证据不足,毗昙才不愿打草惊蛇,这么做极度稳妥,洛伊放下心来,德曼也觉得十分欣慰,毗昙果然做到了不枉不纵,他今日并没有提及乙祭一语半句,对事而不对人,光明磊落公事公办,让德曼放下了戒备。
“很好,毗昙行事越来越让孤放心。”女王毫不吝啬对毗昙的欣赏,笑着颔首:“那么你接下来想如何?”
这也是洛伊关心的问题,毗昙今日面圣,绝不会仅仅是表达忠心这么简单,他一定会有进一步的举措,洛伊这么想着,忍不住看向毗昙,却与他的目光遇了个正着。
墨染一般浓郁的眼眸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歉意,这让洛伊的心又忐忑起来,不由自主地掐了掐掌心。
匆匆一眼之后,毗昙忽然起身,抱拳单膝跪地:“陛下,万努郡失守一事事关重大,若真有人为一己私欲投敌叛国,实在不容姑息,因此微臣请旨,望陛下允许微臣前往万努郡,待舒玄公夺城之后,由微臣入城中查明真相。”
要想查明万努郡究竟为何会在一夜之间陷落,实非易事,倘若失了时机,就更为艰难了,可边境战况不明,毗昙这一去,无疑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洛伊忽然明白了他刚才目带歉意的原因,他想以身犯险,事先却没与自己商量,因此才会觉得抱歉吧,一思及此,洛伊心里也是一沉,有种酸涩难明的情绪荡漾开来,总是不想看着他冒险的,但恐怕已经无法阻挠他的坚决了。
女王也没想到毗昙有此一求,眉目之间也有几分犹豫,可正如毗昙所言,若真是有人做出投敌献城的大逆之罪,绝对不能姑息,不管那个人是谁,也无论会牵涉到多少重臣,她都不能放过,这是她的底线和原则,绝不允许触及侵犯。
“陛下……”见女王沉默不语,毗昙满是期待地再度恳求:“望陛下许臣亲往。”
没有更好的选择,毗昙是最适合的人,虽然女王起初对他还有些防备,可经过这些时日的试探,这时的德曼已经完全信任了他。
德曼亲自将毗昙扶起:“毗昙你事事以新罗为重,孤心甚慰,只是前方战况不明,这一去极为凶险……”
“陛下,臣相信舒玄公定能大获全胜,陛下无须为微臣担忧。”毗昙双眸闪闪发亮。
“你要记住,定要等舒玄公攻下万努郡,等城中稳定后,才可展开行动,万不可冒险而行。”这么说就是允许了毗昙所求。
“微臣遵旨。”
君臣就这么达在一致,洛伊无奈地轻叹一声。
毗昙想有所作为,他选择的这条路就必定会步步艰险,她无力也不想阻拦,只能在身后支持,助他一展抱负,至少现在,毗昙与德曼之间是没有嫌隙的,那么,是不是就能避开历史上的那场以失败告终的叛乱?
洛伊看着毗昙意气风发的面孔,体内五味杂陈。
毗昙亲自带领百名司量部执事前往万努郡的消息极快地传遍了新罗宫,这当然会让许多人陷入焦灼,最为不安的当数乙祭,他当然不会以为毗昙这一去是支援舒玄公的,也不会像女婿东卢这般天真,认为只是去调查私贩盐、铁之事,他敏锐地觉察到了越来越接近的危险,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犹豫了。
一些人必须舍弃,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手里把玩着一樽洁白无瑕的小巧瓷瓶,唇角紧绷,眉心微蹙,那张满是沟壑的面孔戾气横生,微微突起的一双浑浊之目袭卷着滚滚暗流,窗外雨声渐大,室内阴森晦暗,他坐在阴影里,这个时候的上大等像极了蓄势待发的恶魔。
木门轻轻一响,一丝微弱的天光照入室内,跟着进来了一名披着宝蓝色斗篷的妇人,她咪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书房里沉晦的光线,才看清坐在阴影里的乙祭。
“父亲,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么急地让我回来?”严夫人被乙祭阴森的视线吓了一跳,胆颤心惊地坐了下来。
“东卢呢,你没让他来吧。”乙祭将瓷瓶捏在手掌里,低哑着声音问着女儿。
“您不是叮嘱他这几日不要出门吗?他还哪儿敢来。”见乙祭的眼神缓和下来,严夫人才舒了口气:“我听他说兴国公带人去了万努郡,父亲难道是为了这事?”
却也没等乙祭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要我说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万努郡已经沦落到百济人手里,就算那些知情人没有战死,也已经成为了俘虏,本就是九死一生,就算是舒玄公能将万努郡夺回,百济人也会将那些俘虏坑杀。”
“你还以为兴国公去是为了调查私贩盐、铁的事?”乙祭不耐地打断了女儿自以为是的唠叨。
严夫人错谔了:“难道不是?东卢也是这么说的。”
“愚蠢!我是为了稳住他才这么说的,你也能信这样的话?”乙祭实在是恨铁不成钢,辜负了自己从小对她的教导,女儿嫁了人后,渐渐地就被东卢给带傻了。
什么意思,稳住东卢,这么说父亲之前说的都是假话?严夫人张大了嘴,用力地分辨着阴影中父亲的神色。
“万努郡失守之事太过突然,我想应当是潭京为了活命,才投降献城,这事被揭开就是大逆之罪!”
“啊?”严夫人显然被乙祭的话吓得不浅,成了一尊瞪目结舌的石雕。
“东卢保不住了,我们的家族能不能保住都要看你!”乙祭摇了摇头,忽然一叹:“他虽然愚蠢,可一直很按我的嘱咐行事,甚至都没告诉潭京有我参与,我也不忍心……”
“父亲,他是我的夫君,您要救救他……”
“但凡还有一点希望,我也不想抛下他不管,可是你也知道了,兴国公已经请令往万努郡去,万一他查出了什么,不要说东卢,就是我们全家都不能活命。”乙祭挤出一串老泪来:“为父也没有办法,不能让东卢落在司量部手里,我已是风烛残年,可是你还有兄弟还有侄子,我不能不为他们考虑,就连你,也得为你儿子考虑。”
“可是……”
“你要想清楚了,你儿子还小,若是东卢畏罪自尽,陛下不会追究你们,顶多就是贬为官奴流放外郡,我还能为你们想办法,若是心软,留下东卢,到时一家老小满门九族都不保!叛国之罪与私贩盐、铁可不同,女儿,为父求你……”乙祭瞬间老泪纵横,把心一横,竟然跪在严夫人面前:“难道你忍心看着我们一家都跟着东卢陪葬,我这些年来,想尽办法就是要给家族后代留一条后路,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们功亏一篑?”
东卢怎么都要死,他一个人死,还是拖累着一族人陪他一起死,乙祭将严夫人逼得步步退跌。
严夫人痛哭失声,手足无措地去掺扶她一贯尊敬的老父:“父亲,您快起来,您这样让女儿怎么承受得住。”
“我们一家人的性命都捏在你的手上,你若是不答应,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乙祭铁了心,干脆往地上磕头,严夫人忙跪了下来,紧紧地扶住“悲痛欲绝”的父亲:“事情真的到了这个地步?说不定兴国公什么也查不出来,说不定万努郡根本无法夺回,父亲,为什么现在就要逼着女儿毒杀亲夫?还没有到如此绝望的地步呀,父亲,他毕竟是我的夫君,是我子女的父亲,我又怎么忍心……”
“那事情如果到了那个地步,你能不能……”乙祭听女儿动了心,目中一闪,扶着女儿的手臂追问。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还能有什么选择,总不能让一个人拖累了家族,父亲说得对,她还有儿子,她的儿子才五岁,还这么小,她不能眼看着儿子去死,也不能眼看着父亲兄弟侄子去死,也只能……
严夫人万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乙祭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站了起身,将手中的瓷樽递给女儿:“你要记住,到时绝不可心软。”
冷雨如针,密密麻麻地落在青瓦之上,远天似乎传来了隐隐的雷声,晦暗的阴云密布苍穹,乙祭看着女儿将瓷樽捏在手里,忽然绽开了一抹阴森的笑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