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满寒江,孤风送十月。
到了十月,这风和日丽的可爱天气才被一阵急似一阵的寒风卷得日渐远了,月末的冷雨成连绵之势,将整个国都变得雨濛濛的,梅园里的碧叶都已凋零,大片梅树露出乌光的枝干,交错蜿蜒,被雨水洗成墨色,以萧瑟的姿态迎接着即将的繁荣,玉华楼的轩窗之上,茜影纱已经换成了厚实的白桑纸,竹影婆娑在外,细细的柯叶声伴着雨针的淅沥,吵醒了洛伊的一场幽梦。
才刚刚下榻蹑履,外室的琉璃就听到了响动,推门而入,见果然是洛伊起来了,忙端入了漾着白烟的清水,侍候着洛伊净面净齿,取下昨日雅兰坊才做好的一件崭新对襟的银红袄替她穿上,一边说笑着一边替洛伊挽髻,就听见梯上传来的一阵步伐,两人都心存疑惑,回过头等着看绕屏而过的人是谁。
却是毗昙。
洛伊见他一张脸上全是疲惫之色,唇色似乎都带着乌青,额上也不知是汗是雨,长衣略皱,不由很是疑惑:“昨日睡着早,都不知你何时回来的,只以为你一大早又入了宫去,看这情形竟是又在书房熬了一宿的模样?”
毗昙见榻上锦被凌乱,骨子里的困意都被勾了出来,只摊开手臂往后一倒,跟着一声长叹:“本来是想早些回来的,只后来看密折似乎有些蹊跷,不觉就到了五更,雨又落得急了一些,我也怕回来吵醒了你,就在书房的短榻上凑合了一阵。”
洛伊听了不由蹙眉,便让琉璃先别急着替她梳头,去将准备的早餐端上来,走过去端详着毗昙,见他眼下乌青,很是疲劳的模样,心中就是一疼:“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你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
毗昙顺势握了妻子的手,依旧半闭着眼睑:“我没事,等会儿入宫交待几句就可回来歇息,倒是你,今日要去皎月殿看望宝良,少不得盘桓上大半日,这么冷的天,小心别受了寒。”
上月宝良顺利涎下一女,今日已是足月,洛伊自然要入宫道贺,婴儿出身只大庆百天,倒是毗昙可免了这一遭应酬,洛伊听他说等会儿还得入宫,未免更加心疼:“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干脆就等歇息过后再办就是,你瞧你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还只顾着公事。”
毗昙却已经从榻上一跃而起,就着洛伊刚才净面的半盆子热水洗了脸,又伸了一个懒腰,笑着说道:“不过就是半宿没睡,哪里就这么娇贵起来,你看我现在洗把脸就神清气爽了,放心吧。”
其实昨夜看密折不假,只是才到子时,体内的寒毒就开始发作,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遭了,那寒毒跟了他几年,毗昙已经渐渐摸清了发作的规律,早有预感,因此这几日借口忙着公事,只在书房磨蹭不归,让柳奴晚晚在下人们喝的茶中落些迷药,让扫叶和翠莺睡了几晚好觉,昨晚亏得柳奴在旁照顾,今晨又服用了尹厚配制的药丸,果然觉得比之前恢复得快了许多,虽然昨晚受了许多折磨,现在已无大礙。
洛伊见毗昙想要更衣,连忙过去帮忙,才接过那件染着清冷的大氅,就再次嗅到了衣上让她满心疑惑的香味,眉头蹙得更紧,忍不住问道:“你在书房一宿,可有丫鬟照顾着?”
毗昙留意到这话中隐隐的酸意,心里只觉得一阵窃喜,但情知不能让洛伊起疑,淡淡地说了一句:“柳奴来换了几次热茶,二更时又送了一次宵夜,后来我想在短榻上略靠,又让她去上房那边拿了衾褥来铺上,你放心,我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是在荒郊野岭,饿不着也冻不着自个儿。”
洛伊听翠莺说过,平日里书房端茶递水的活儿轮不到她与扫叶,只柳奴是书房的头等丫鬟,这些也都是她的职责,自己不好管得太多,但心里的不畅却不受理智的控制,一边生着闷气,一边帮着毗昙三下两下换了一件平日入宫穿的乌锦银云的长衣,依旧在腰上勒了一条嵌玉紫革。
毗昙垂眸,见她闷声不出拢着秀眉的模样,忍不住一弯手臂将她拥入怀中,笑着说道:“你可知道,你这模样让我愉悦得很,这时我才知道你心里是在意我的。”
洛伊又羞又恼,一把推开了他:“这话说得好没良心,我什么时候不在意你了。”
毗昙不由哈哈大笑,饶有兴味地看着洛伊飞红的双颊:“也不知道旧年是谁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为这句话为夫耿耿于怀了好些年,想不到你也有吃醋的时候。”
洛伊想起这话是自己曾经的戏言,不想毗昙这个小心眼的就记住了,未免觉得好笑,正想损他几句,却听见门外又有步伐声传来,料到是琉璃她们提了食盒进来,才结束了这个话题,先打发了毗昙在外间用早餐,才让琉璃进来替自己梳了发髻,因着要进宫,挽了个颇为复杂的牡丹髻,插着一对珠簪,再饰以金钿鬃花,细细妆扮了,才用了早餐,与毗昙一同乘着朱檀马车入宫。
因着今日去皎月殿道贺是王族的家事,洛伊带了琉璃一起,在仪门落车之后,便与毗昙分头而行,琉璃撑着油伞与洛伊往东,这还是她第一次入宫,少不得诸多好奇,一双眼睛就没停过,嘴上也不停歇地问东问西,因此从仪门到皎月殿长长的一段路,洛伊竟然丝毫不觉得无聊。
今日入宫道贺的都是些王族贵妇、贵女,另外就是一些和白重臣的家眷,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将私府婢女带入的待遇,这也就只是王族真骨的特权而已。
胜曼今日也起了个大早,先是趁着雨雾稍薄之时,只着一件单衣在昙华殿的后庭舞了一通剑,再沐浴用餐、梳洗完毕,去纯阳殿陪着延荣太后前往如今已经归占天司管理的神堂祭祀,她跪坐着陪太后诵了一遍华涎经,眼尾瞄到睢冷在香炉旁的檀柱后探了探身子,便不动声色地起来绕了过去。
两人先是公事公办地话说了几句今秋的雨势,百姓的收成,等渐渐抛开了身后随行的宫女,睢冷才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殿下,臣下听远瑛说了件事,兴国公竟然安排廉宗在城外购了块坟地,是要替九吴安葬。”
胜曼眸中的惊奇一掠而过,不由得弯了弯唇角:“柳奴好本事,她能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我没有看错了她这枚棋子。”
“只据远瑛所说,原花已经开始注意柳奴,并且在她身边设置障碍,她认为若是这事由她透露出去,定会让兴国公心生防备,因此想让公主相助。”柳奴得了赞扬,睢冷却甚为开心,因为这女子还是他最早关注,当时九吴入罪,家人被扣刑部,被他买通的一个狱卒告诉他九吴的女儿倔强不服、心怀怨恨,因此他才生了让华璋买了那女子在身边的主意,当时胜曼才从兰城郡归来,还不及为将来筹谋,想不到当时无心之着,却成了这么一步妙棋。
胜曼只需微一转念,就明白了柳奴的打算,她是想用这事挑拨毗昙与洛伊之间的情意,就像她当时利用一颗明月珠,一举就破坏了华璋与蓝珠之间的结发之情,可见柳奴虽然有些手段,但还是不够机智,洛伊不是蓝珠,毗昙也不是华璋,他们两人之间的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分崩离析,其实柳奴针对洛伊本就是根本性的错误,她还没有明白,关健之人不在洛伊而在毗昙,兴国公的多疑与自卑才是弱点,才是他们的契机。
但胜曼不想将这些说穿,因此只是略一沉吟,就对睢冷吩咐:“转告柳奴,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这还不到最佳契机。”
柳奴若是聪明,就应当知道应该维持着低声下气的姿态,兴国公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若是感觉到她的威胁,必然会除之而后快,而柳奴,不管她如何折腾,想要取代洛伊在毗昙心中的地位,也是痴人说梦罢了。
只是这女子替自己争取了管家秦江,而通过秦江又挑拨了廉宗对洛伊怀恨,这还的确是一招好棋,只是廉宗的恨意还不够旺盛,这才需要自己想办法来添上一把干柴,胜曼默默地打算。
等太后娘娘颂完了经,不过才辰时中,这时去皎月殿还太早,于是两母女就乘着肩與到了昙华殿,今日胜曼特意邀了紫秋先走一趟昙华殿,计算着时辰,她想必也该到了,果然,两人才一入殿,就听宫女禀报紫秋母女已经在接待外客的郁杨堂内候着呢,因此太后也就令肩與直接抬了过去。
玄武夫人与紫秋已经喝完了一盏茶,正等得有些心神不宁,就听宫女来禀,说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已经落轿,俩人忙忙地迎出堂外,立在门前恭身候驾,远远地就听见胜曼的笑声,两人忙屏息垂眸,等瞧见太后娘娘明黄的一角绣着朱葩的斗篷映入眼底,玄武夫人立即就要行大礼,却被一个宫女稳稳扶住,就听太后温和的语音在身前响起:“这又不是朝堂,夫人无须多礼,大冷的天,只讲这些虚礼没得冻坏了我这一把老身子骨,快些进来吧。”
玄武夫人自是一番道谢,依然恭着身随太后与公主进去了郁杨堂,还是坚持带着女儿行了叩首礼。
太后受了礼,又赐了座,少不得客套了几句,胜曼令宫女们换上新茶,挨着太后坐了,打量着紫秋憔悴了不少,虽然今日穿金带玉,盛妆而来,也掩不住眼角的微肿,心里哪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偏偏问道:“紫秋妹妹是怎么了,我好说歹说才磨着母后颁了出入令给你,原想着你会入宫来教我女红琴艺,瞧着就快入冬了,你却一次不曾来,让我好一通挂念,今日瞧着像是消瘦了不少,难不成是身子不适?”
紫秋因着父亲辞了与兴国公婚事,在家里狠闹了一场,又听说父亲要将自己许给华璋,更是日日啼哭,玄武一恼之下又将她禁了足,若不是今日要入宫贺宝良喜添贵女,胜曼又特意下了帖子相邀,万不会让女儿出门,这会子紫秋听公主问,委屈哪里还忍得住,也不顾母亲在一旁递过来警告的眼神,一撇嘴说道:“回公主殿下的话,小女早想入宫来,只父亲将小女禁了足,莫说是进宫了,就连西厢都出不了。”
玄武夫人被女儿的话吓了一跳,立即轻斥道:“你这丫头,在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面前要注意言辞,别拿家里的事来浑说。”跟着又是好一通歉意,莫非就是那些教女不严的寻常话。
太后浑不在意,只笑着说:“今日本就是闲聊家事,夫人别拘着她,让她将心里头的憋屈都说出来,小孩子家家若只委屈着,对身子不好,若真是她父亲太过严厉了,哀家也要说说玄武。”
紫秋本就是一个骄奢的性子,这下子得了太后撑腰,还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竟然将母亲早前的告诫都抛开了,撒着娇说道:“太后娘娘,小女听说娘娘有意要将小女赐给兴国公为妾,可是却被父亲辞了,小女就想都是娘娘您心疼小女,只父亲这么做实在是枉顾了娘娘的心意,小女心中不服,抱怨了几句,就引得父亲好一场排揎,还望太后娘娘替小女作主。”
玄武夫人听了这话,立马就觉得太阳穴一阵疼痛,见太后也很有些吃惊的样子,想到玄武说的毗昙那些警告,恨不得拉着女儿落荒而逃,哪里还能安坐得住,起身弓腰好一阵告罪:“太后娘娘恕罪,原来这门亲事老爷与妾身都觉得受宠若惊,可真是之前听了昭明寺的大师所言,说紫秋不能为妾,不得已才在娘娘面前请辞的,这丫头也不知听了谁在背后嚼牙,还请娘娘莫怪。”
太后见紫秋满面不服,而胜曼也在一旁缓缓摇头,哪里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一叹:“哀家本来是一片好意,瞧着紫秋这丫头姿容出色,兴国公与原花也迟迟未有子嗣,才提了这么一句,不想紫秋是此等命格,也是没法强求的事,不想却让你们父女间生出误会来,这可不成了哀家多事,只紫秋也有不对,这婚姻之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女孩儿家哪里就能因为这个与父亲争执的,这我可得说你,也难怪你父亲要惩罚于你。”
紫秋听了这话,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少不得又是几句告罪,只还觉得委屈,坐了一瞬就是眼泛泪意,听着太后与母亲的话只觉得字字刺耳,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胜曼看在眼里,找了个借口携着紫秋出去,俩人慢慢行至暖香堂中,等宫女们上了茶点,胜曼将一众人摒退出去,才开解道:“我知道妹妹你委屈,只是这事却怨不得你父亲。”
“殿下何出此言?”紫秋离了母亲约束,见胜曼摆出一副要与自己聊私房话的模样,将那些顾忌立即抛诸脑后,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恨不得洗耳恭听。
这副模样自然让胜曼满意,却优哉游哉地浅啜了一口茶,又拈了一枚茶点慢慢地品尝,将紫秋撩拨得心急如焚了,方才微笑着说道:“妹妹也不想想,你父亲早就有意让你与兴国公联姻,就连太后娘娘都看出了这一层,才提了这么一件事,又怎么会突然找了一个借口推辞?”
紫秋也没有想通这点,不由得更是关注,若身前这位不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她倒是恨不得摧促出声了。
“说到底,还是兴国公不情愿,也不知怎么威胁了玄武公,才让他放弃了这个机会。”胜曼一语点破了这其中的奥妙,见紫秋先是不信,可随即就蹙了眉,跟着就是眼圈泛红,半响才悠悠地吐出一句:“我在他眼里就是这么不堪?连做一个妾室的资格都没有?”
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引得胜曼险些冷笑出声,心道兴国公果真是魅力四射,紫秋与他之间怕是半句言辞都未曾有过,也不知兴国公的模样她瞧清了没,就不管不顾地一心想要做兴国公的妾室,说句不知廉耻也不为过了。但胜曼当然没有将这些表现出分毫,只是叹了一声:“兴国公眼里哪里还容得下其他女子,再说他就算有这心思,原花又怎么能容得下他人?”
紫秋偏偏忽略了前半句,只对后半句耿耿于怀:“贵族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就不信原花能一直这么霸道。”
“兴国公为何这么看重原花,这都是因为她既得陛下的信任,又节制着宫内花郎。”胜曼只分析着其中的利益,却绝口不提毗昙与洛伊的情意:“妹妹想想,如今新罗的女子中,身上担着官职的,可不就是副天官与原花?别说原花是国仙之女,花郎之尊,你只看副天官,她原是个神女,没有家族撑腰,这职位也没什么实权,不过是因着陛下信任,阏川纳妾都得陛下降旨,尽管如此,还不是闹得家宅不宁,玲阿是什么身份,到头来还不是住在城外去了,因此妹妹还要宽心才是,这婚事不成也是好事,若真成了,你只看看玲阿,她有母后撑腰都是那样一个结果,更何况你。”
一番话果然让紫秋变了脸色,既遗憾着与兴国公无缘,又气愤着原花坏她姻缘,终是无可奈何,只哀叹着自己命苦:“小女也不怕殿下笑话,自从父亲起意让小女与兴国公联姻,小女就觉得再也看不上其他男子,放眼新罗贵族,也谁比兴国公更尊贵,如今听了殿下这番话,小女也实在灰心,可是父亲竟然想让小女嫁给华璋,这让小女万万不能接受,华璋之父就是个兵部大监,而且他还娶过一房正妻,并且谁不说他风流成性,这么一个人,怎么能与兴国公相比?”
“妹妹糊涂,这世上的男子,能与兴国公相比的又有多少,只一点华璋却比兴国公强,这就是他愿意娶妹妹为正室夫人,妹妹你想,他虽然风流,侍妾也多,可正是因为这样才不会独爱一人,妹妹嫁过去就成了少夫人,那些侍妾都可以任你拿捏,看谁不顺都排揎得了,再说妹妹是什么身份,你是和白之女,姐姐又是龙春公的夫人,别说华璋,就是未来的公婆都不敢委屈了你,以后就是掌家主妇,妹妹你还小,不懂得这些,男子的欢爱怎能长久,要想一生荣耀不受窝囊气,还得要牢牢掌稳了主家之权,这才是根本。”胜曼端出一副交心的模样,只与紫秋分析着利弊,见她眼角的红潮渐渐平息了,知道她已经有了七、八分心动,只劝着她用了些茶点,扯去了其他的话题。
可紫秋到底还是关心着华璋,没几句又将话题兜了回来,只磨着胜曼说他,胜曼心里觉得好笑,心想这女子哪里是将爱慕放在心上的人,只关心着荣华富贵,爱慕虚荣还差不多,嘴上却不闲着,说了许多华璋的好话,什么风度翩翩、知情识趣,又说他如今受着兴国公的信任,以后难保不会飞黄腾达,虽然祖上不是什么大贵族,可因着父亲雷骆如今也是兵部大监,也算是跻身新贵之列了,一番话下来,紫秋就完全是十分动心,再也没了早先那番委屈的模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