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
平浪郡距离宣城也就五十余里,直到申时,闵政还没有等到他派出的统领送回的消息,心中便十分忐忑起来,他渐渐地意识到,也许自己轻视了此次冲动而行带来的冲击,不过还好有边城郡守们的支持,这是他唯一可以用来安慰自己的筹码了,闵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与他在座的三名郡守,各自的心不在焉。
谦久笃定闵政安排的统领会有去无回,按照计划,毗昙今日就会带着平浪郡守来宣城,跟闵政摊牌,不过这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谦久担心的,是平浪郡守太过重情而不知变通,不肯指证闵政。
宇中郡守也是坐立难安,负着手在堂前不断排徊,时不时就歪着头去看艳艳的日头,闵政见他的影子满屋乱晃,还道他是替自己担心,出言安慰:“你也别着急,过来坐下好好喝茶,就算是我的人失了手,没能绑到那老夫人,还不至于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他哪里能想到宇中郡守是在盼望着毗昙那头的信儿。
奔城郡守虽是个莽汉,思维简单,自私自利,不过不擅长作戏,已经决定了背叛闵政,心中便有些不自在,僵坐着,一言不发,大大不似以往。
闵政硬是没瞧出来这其中有什么不对,还认为边城四郡的同盟坚不可摧,委实可笑得很。
到了酉时,艳阳已经往西山斜去,闵政有些坐不住了,才想再安排个人去平浪打探消息,就见一个心腹屁滚尿流地跑来,被门槛一绊,直接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也顾不得呼疼,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句:“郡守大人,司量部令带着平浪郡守到了宣城,在市集张贴告示,呼吁百姓前往练兵场,说要在那里,在那里……”一阵猛咳,险些把肝肺都当场吐出。
“要在那里干什么,你还不快些说清楚。”闵政沉不住气,一把揪起本来就喘不上气来的心腹,眼睛瞪得有如铜铃。
“说要在那里公审郡尉遇害一案,传郡守大人速速前往。”
闵政铁拳一松,任由心腹滑倒在地,面色涨得清紫,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毗昙如此行为,想必平浪郡守已经答应了他当众指证自己,事情到了这番地步,已经是万分紧急,扫了一眼三名“同伙”,发现他们也是满面沉重,这个时候的闵政,意识到自己不能表现出一点恐惧,失去了三郡郡守的信任,于是冷哼一声:“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必须往大里闹了,三位与闵政同在一条船上,当然也知道风波就在眼前,只要我们四郡一心,说不定能够乘着这场风波闯出另一番天地,好在这段时日,我与龙江各郡郡守联系频繁,想必他们也会支持你我,司量部令不过数十部众,我的手中却有数万兵士,他妄图让我定罪服诛实在是天真,闵政不惧,三位也不要担忧动摇,现在随我前往练兵场,看看司量部令拿我奈何。”
一撩朱绯长袍,竟然大笑而去。
谦久与宇中郡守相互对视,两人都是嘴角嘲嘲,目中冷冷,奔城郡守忍不住长叹一声,感慨着闵政死到临头尚不自知,三人什么话都不说,跟着穷途末路的闵政前往练兵场。
练兵场实际上就位于郡府之后,挨着麓云山北面,约有百余亩地,南望便是龙江之堤,练兵场有军队驻守,非普通百姓能够靠近之处,毗昙出示了女王亲颁的诣旨,才让守军不敢阻拦,任由毗昙一行与百姓们进入,毗昙无视数千军士戒备森森的目光,带着数十部众,昂然进入练兵场中,行至点将台上,坐等闵政的到来。
洛伊一直在毗昙身旁,她今日一身紫红金云绕月长衣,外饰对襟无袖乌蓝薄褛罩,腰间用青玉革一束,不似往日的衿带婉转,更添端庄英姿,堆云髻上一支乌金翎,数钿残月玉,恰到好处的妆点在乌丝之间,华而不媚,风彩施逦。眉若翠羽,眼若清澄,颊上染着淡淡胭脂,唇上落下殷殷香红,并没有带幕篱,也不似毗昙的肃然,唇角略带浅笑,淡淡地扫视着远处的数千铁甲,就像是观赏着牡丹园里才吐新蕊的丽葩。
闻讯而来的百姓簇拥在点将台前,他们大多是看了集市上张贴的告示,心中怀着好奇,也有些见识较广的人,都极为疑惑,想着死的虽然是宣城郡尉,不过未及到任就遭遇不测,又是死在楠城,并非宣城,何故要来宣城审案,再说来的还是司量部令,并非刑部长吏,就更让人匪有所思,更何况竟然还是公审,还是要在练兵场公审,宣城百姓可是头一次听说在练兵场当着军士们审案的,都觉得这个案件恐怕非同小可,一路议论簇拥而来。
可是一入练兵场,就见铁甲肃穆,风里流动的都是肃杀之气,将士们手中的利戈,腰上的悬剑,都让百姓们好奇渐消,凝肃低眉,不敢交头接耳。
血阳隐了一半在麓云峰下,仍有光华万缕,斜落在将士们的铁甲之上,泛着深红的光泽,西空霓虹艳丽,却是冷冷睥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无情对峙。
诺大的练兵场,却寂静无声。
毗昙本来斜靠在乌椅之上,眉间虽然凝肃,姿态却甚为松弛,忽然之间,他剑眉微扬,侧目看向身旁的洛伊,因为他听到了远处有铁甲铿锵,有如隐隐闷雷,正迎面逼近,他知道,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洛伊虽然没有听见什么,但从毗昙的眼神之中明白了好戏即将开场,嫣然一笑,暗怀自信,她相信毗昙,必定将是,今日这场对峙的胜者。
再过十息,百姓们也听到了那如雷的步伐渐渐逼近,心中更是忐忑起来,有的人略直了脖子,往南看去。
数十骑飞骥转瞬就在眼前,当头一身沉稳的朱绯长袍,厚肩圆臂,浓眉阔唇的人,正是宣城郡守闵政,他的身后,三骑并肩,正是边城三郡的郡守,再后面的就是铁甲兵士了,见他们额带青铜徽,肩披宝蓝氅,无疑都是宣城郡的带兵统领,随着这些人身后,远远压来了数千铁甲军士,彻底打破了练兵场的寂静,气氛却更是肃杀了下去。
毗昙这才坐正了身子,半缕残阳染红了他乌青的锦衣,将衣上的用缪兰丝线绣出的仙鹤,映得振翅欲飞。他的唇角慢慢绽开一丝冷笑,眸色攸然深晦了下去。
这个闵政,竟然敢齐集兵士威胁于钦差,真是狂妄并兼愚蠢。不过这一切,正如毗昙所料。
百姓们见郡守竟然带来了这么多兵士,情形更为异常,冷汗都爬满了脊梁,自觉地挤在一起,想离那些铁甲兵们更远一些。
数十匹飞骑直到距点将台百步之遥,方才止住铁蹄,闵政飞身而下,昴首挺胸地向点将台靠近,他目不斜视,全不理会数百名来看公审的平民,胸无一丝愧意,一身正气凛然。
洛伊对闵政好奇了些日子,这会儿子只盯着他细细打量。
步伐生风、高壮魁梧,好一个边城大将!
闵政还在马背之时,就瞧见了远远的一抹紫色,现在渐渐近了,更看清洛伊的翠眉清目,端庄之姿,低声问身后的宇中郡守,得知正是原花,心中才想,这女子果然有几分玺主当年的风采,难怪继玺主之后统领花郎,还能得花郎们的尊敬,再看毗昙,全不似他想象那般轻狂浮躁,反而是沉稳冷傲,眸中的狠戾与玺主也极为相似,方才有些信了传言,暗悔自己轻敌,不过此时此刻,他依然认为,他不会输。
一直行到点将台前,闵政方才拱手,扬声而言:“宣城郡守闵政,见过司量部令。”
毗昙双臂撑在乌案之上,微微一笑:“宣城郡守真是八面威风。”
“下官听说大人要在此公审郡尉遇害一事,心中虽然疑惑,不过不敢违令,大人既是公审,下官当然也就通知了统领们,与部份兵士来听。”闵政在公审台前站定,而他带来的统领与兵士,加上原有的千名守兵,竟然将点将台围了个严严实实。
“甚至通知了宇中、奔城、还有夺泗三郡的郡守?”毗昙的目光扫过闵政身后站着的三名神情紧张的郡守,明知故问。
谦久他们之所以紧张,是没有想到闵政会带着数千兵士来练兵场,显然是想以兵力威胁毗昙,想闵政本就是冲动之人,万一将他逼急,不顾一切地起兵谋乱,他们寡不敌众,难保不会被宣城的千军万马踩成肉泥。
闵政只专心应付毗昙,当然没有留意谦久他们的神色,这时听毗昙问起,哈哈一笑:“大人这是怎么说的,下官与三位郡守交情甚好,因此今日邀了他们来府上饮茶,再说大人突然就来了宣城,一时半会儿下官也没法通知三位郡守呀,只不过是遇了巧,三位郡守听说了今日公审,也正好跟来瞧瞧,既然是公审,兵士们与各位郡守也都能旁观的吧。”
“果然是遇巧,本公也安排了人前往三郡递了帖,想不到原来他们就在宣城。”毗昙也跟着笑,尽管无声,却是讽刺十足。
闵政见毗昙挑不出什么刺来,正自得意,笑声更大:“那么,大人要怎么审,就开始吧,虽然下官实在不明白,大人为何不在楠城府审案,反而是来了宣城。”
百姓们也是疑惑着这一点,听了这句,爆发出小小的议论之声。
“不急,本公往龙江各郡都送了邀帖,郡守们想必也快到了,闵政公稍等片刻,顺便令你之军士,为诸位郡守们备下坐席吧,就在点将台前就是。”毗昙毫不在意闵政的质疑,伸出手臂在点将台下画了个半圆:“龙江洞,加上宣城共二十六郡,设下二十五个坐席。”
闵政呆呆应了声,着人去摆,他没有想到毗昙竟然请了龙江洞所有郡守,转念一想,那些郡守谁没有收自己的礼,谁不对女王安排郡尉分剥军权的事耿耿于怀,也都在自己的撺掇下着人暗散流言,指责女王对唐朝的态度过于谦卑,就算是来了,必然也是支持自己,当下更放了心,丝毫没留意到毗昙为何只设二十五个坐席。
洛伊软软一叹,在毗昙身旁轻语:“这宣城郡守看上去英勇,不过实在称不上聪明,这会子还未领会过来你的用意。”
毗昙一笑,扫了一眼身旁满面紧张持剑侍立的廉宗,再扫了一眼另一侧气定神闲的薛原,心中在想,薛原果然不愧是新罗第一战将,这气势比廉宗胜出了好几倍去,面对着数千铁甲却是神情自若,难怪当初既能得真兴大王的倚重,又能担美室玺主的重用,如今更是自己的臂膀。廉宗商贾出身,未曾领过兵打过仗,虽然手中的情报网遍布三韩,面对如此阵仗,还是显得狭隘。
座席设下,边城四郡的郡守便逐一落座,平浪郡守也无言落座,只与闵政互相瞪视,却并没有言辞往来。
不需多时,令植便领着郡守们来了,原来毗昙传帖,让他们到宣城南门集中,由令植一同领着过来,无一缺席。
毗昙方才冲闵政说道:“宣城郡守,你是受审之人,因此就别坐在席上了,站到点将台前来吧。”
一句话落,练兵场顿时大哗。
站得较近的统领们扯直了嗓子,大声喧扬着心头的不满:“大人,郡守大人又不是人犯,怎么成了受审之人!”
站得较远的铁甲兵士们在统领们的带领下,无不高声反对:“郡守大人是清白的,决不容他人污篾。”
毗昙早就料到会有此等情景,冷哼一声,坐得端直,但气沉丹田,一开口清音朗朗,镇盖了底下的一片喧嚣——
“本公奉陛下之令,严查宣城郡尉遇害一案,陛下亲书诣旨,赐本公审问诸公之权,务必揪出杀害朝廷命官,心怀不轨威胁王权的大逆之人,而经许多日严查,闵政确有重大嫌疑,今日招开公审,就是想当着百姓与众多郡守并且新罗之将士面前,查明真相,闵政若是清白之身,本公必然会还之公道,但底下诸人,若是扰乱本公审案,便是无视王权,公然谋逆,而陛下早有圣令,对谋逆之人可当场斩杀,本公深知宣城臣民并非都是乱臣贼子,不会冤枉无辜之人,还望场内百姓与兵士,都保持肃静。”
随着毗昙语音落下,议论之声数息之内便渐渐静止,宣城兵士们虽然面带不愤之色,但也知事关重大,不敢再喧嚣不敬。
在座的龙江郡守们面色各异,都盯着闵政。
闵政冷冷一笑,起身大步向前,先是转身对将士们喊道:“闵政镇守宣城数十年,保得边境安宁,百姓平安,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惧他人污篾,尔等不可喧哗,且看司量部令如何审案便是。”再转过身来,仰面直对毗昙:“司量部令,你莫要听信馋言,冤枉了下官。”
毗昙轻轻一笑,眸中狠戾暴涨,却冲洛伊示意。
洛伊款款起身,绕过乌案,立于点将台上,目若清水,扫视一眼数千兵士与百姓,便将剑拔弩张地气氛淡去几分,唇角一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语音不高,却引得数千人凝神细听:“我是陛下亲封的原花,也得陛下圣令协助毗昙公审办宣城郡尉被杀一案,陛下极为重视此案,令我与毗昙公定要严查。”
微微停顿,方才直视闵政:“因为陛下怀疑,此次宣城郡尉遇害,是有人不满陛下与诸位和白策定的国策,害怕郡尉到任分剥了郡守们的军权,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谋害朝廷命官的行为。”
百姓们原想不到郡尉之死竟然还牵涉着军权之事,此时恍然大悟,有的暗暗点头,心想这么一来,闵政果然就有了做案的动机。
“不过我们办案,也不能全靠着猜测定罪,因此与毗昙公便细细询问了楠城府丞。”洛伊不待闵政有一丝反驳,与了一个眼神给一旁待命的楠城府丞,让他说明了仵作对郡尉与官妓丘娘查验的结果,方才继续说道:“无疑,郡尉与丘娘都是死于谋杀,因此,我们又传了在场人证,明晰了火灾当晚发生的事。”
再让遇害郡尉的随从、当时在场的官驿众奴上场,将当晚发生的事再说了遍。
“验尸结果与这些证辞虽然无法直接指出凶手是谁,却也能让人明白了一件事实,当晚郡尉与丘娘同处一室,郡尉是习武之人,丘娘却手无缚鸡之力,丘娘若要杀害郡尉必然会将郡尉先行迷倒,不过郡尉是被人大力扼喉至死,这也不是丘娘能做到的,再有丘娘也是被人勒死,再悬至梁上造成杀人后自尽的假象,也就是说,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洛伊继续说道,见赞同之人越来越多,就连统领们都是目带疑惑,凝眉思索,轻轻一笑:“根据这些证供,我与毗昙公都怀疑驿官是这起案件的帮凶,因为丘娘与他有私情,他很有可能指使丘娘用药迷倒郡尉,再熄灭烛灯装作就寝,待夜深人静之时,再放杀手入内,那杀手先将丘娘灭口,悬于梁上,再扼死失去知觉的郡尉,并且纵火焚尸,可是一个区区驿官,又有什么动机杀死宣城郡尉呢?我们怀疑驿官身后必定还有指使之人,而这个人,才是本案的真正凶手。”
洛伊说明了案件分析的过程,见数千兵士,以及诸郡郡守都无异议,方才继续说道:“我们为了让幕后真凶显形,故意释放驿官,并且假意做出了是丘娘勾通外贼想要谋财害命的结论,暗中派人监视驿官,那驿官以为果真无碍,得意忘形,常醉于酒肆,夸耀他不久会得千金,并且儿子还能成为宣城统领,另外他还寻了牙人,想要购置宅院,一个区区小吏,薪俸微薄,突然就要发横财,可见是受了别人的收买,我们笃定了之前的推测,再审驿官,他便招供了出来。”
令植听到这里,已经拎了那驿官上前,一把掼于地面,驿官已经被吓破了胆,这时哪里还敢有一丝虚言,指着闵政尖声说道:“小人就是听了宣城郡守的话,方才让丘娘用药迷倒郡尉大人,不过小人不知道他会杀人呀,小人冤枉。”
底下再是一片大哗,不过没有人再替闵政喊冤,当然,也还是不敢相信闵政果真做出了大逆之事。
而闵政立于斜阳照射之下,只是冷笑不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