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上林梢,老雁栖静塘。
其实公道的说,当宇中郡守提出要去夺泗之时,他其实真还没有想着要背叛闵政,他只是极度不安,他没有闵政的狂妄,当然也就没有盲目的自信,他之所以与闵政联手,主要也是排斥郡尉来分剥他的军权,不过嘴上虽然说与闵政联手,对于谋杀宣城郡尉这事,他却没有出过一个计策,没有掺和一个字,随时都有明哲保身的觉悟。
边城四个郡守,其实他还是觉得谦久最为靠谱,因此他来夺泗,是想听听谦久的意见。
这简直就是送上门来。
果如谦久所说,宇中郡守几乎没经怎么劝,当一听谦久说起陛下对此次事件只究首恶,并给了他们机会悬崖勒马,几乎立即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非但如此,还出了许多主意,甚至包括由他们亲自动手,取得闵政首级以请功,与对待闵政全然不同,想牢牢抱紧王室的大腿,以期保证自己的荣光,这引得谦久心底落下一串冷笑,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现在不担心陛下安排的郡尉剥分了你的军权?”
“现在哪还是担心这个的时候,闵政如此冲动,竟然残害陛下派到宣城的郡尉,这是什么行为,这是谋逆呀,弄得不好,我们都得这样。”宇中郡守手掌成刀状,横在脖子上一比:“再说,如今我们既与毗昙攀交,说不定能调离了这边郡,如果能调回兵部,也不失为一个前程。”
前有兰城郡守的前车之鉴,宇中郡守也动起了入兵部的心思。
“我却是舍不下夺泗的。”谦久不想与宇中郡守多说,人各有志,本来就不能强求,但还是将毗昙的计划一一道来。
“我们现在就进行这个计划?”宇中郡守竟然已经迫不及待起来。
“毗昙公已经动身前往奔城,我们也是该进行了。”本来谦久还打算第二日前往宇中,这下倒好,因为宇中郡守的积极,省了许多麻烦。
两人计意已定,当即动身前往宣城,闵政不在郡守府,却在练兵场,一身铁甲,重剑舞得虎虎生风,卷得五名统领都近不得身,神勇不减当年,谦久与宇中郡守站在三丈之外,也能感到剑风掠过发鬓,割得耳畔生疼。
宇中郡守略提中气,扬声赞道:“闵政兄一把重剑,还似盛年之时,隔空一劈就能取敌将首级呀。”笑声张扬,拍了个英武的马屁。
闵政一声低吼,抬臂旋身一圈,只听铮铮几声,五名统领髻上的铁簪竟然齐齐坠地,再看那五名统领,都成了篷头鬼,面面相觑,都变了颜色,闵政仰天大笑,还剑于腰,大踏步地朝谦久他们所站之地走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谦久,随便客套了几句,穿着一身铁甲,带着两人同回郡府之中。
像是有意示威,闵政今日是不打算将铁甲除去了,盘膝正坐,先不理谦久,只对着宇中郡守笑道:“你说要去与薛原叙旧,怎么反而把谦久带到我这里来了?”
谦久知道他是故意冷淡自己,不以为意,只喝着冲泡得浓浓的春茶,涩味让他略略皱眉,不知怎么就想到原花从国都带来的白梨花,跑了一小会儿神。
“等我到时,毗昙公已经前往奔城了,指不定明日就得到我的宇中郡。”宇中郡守略压低了声音,分外慎重:“这毗昙不是庸人,我认为,大哥你不可轻视了他。”说完一曲手臂,有意提醒谦久,并没有避开闵政的意思。
谦久打量闵政,见他分明是关心毗昙游走三郡的意图,偏不愿开口询问,只等着自己说来,心中又是冷笑一声,不过说的话中,却是不温不火:“毗昙意在,打破四郡联盟,想要孤立宣城,陛下早已笃定宣城郡尉之死,与我们脱不开关系,但是不能针对边城四郡,意在分头击破,宣城首当其冲。”
谦久的话让闵政狠吃了一惊,他也还没有愚蠢到以为仅凭一郡之力,就能与王室抗衡的地步,知道毗昙的意图若是成功,自己必死无疑,浓眉不由紧蹙,铁掌渐渐成拳。
“闵政兄莫须担忧,你我四人情同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却是毗昙怎么也没有算到的,四郡联盟,哪能由得他三言两语就能破坏。”宇中郡守见闵政紧张,立即安慰。
闵政直盯谦久一瞬,见他眉目静平,神情寡淡,还似以往那般不死不活的模样,方才仰头大笑,铁臂直击茶案:“说得好,你与谦久两人今日还愿来我府上,就是最好的说明,再说王室历来无信,今日就算称诺不追究尔等的罪责,来日未必不会秋后算帐,毗昙只以为我们糊涂,也不想想,你我兄弟驰骋疆场之时,他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打野鸟呢。”
“我有一言,不知闵政你是否肯听。”谦久见闵政依然狂妄如故,全不知死期近了,心中冷笑连连,依计而行。
“说来便是。”因为谦久没有被毗昙说服,闵政难得地对他和颜悦色起来。
“就算有四郡联手,我们也不能与王室抗衡,因此我认为,这一次谋杀宣城郡尉的罪名,切切不可坐实,若是闵政你被安实了这个罪名,军心必然哗动,民心也会动摇,因此我们绝不能被毗昙逼到谋逆这样的地步。”虽然兵士们是受郡守们的统帅,不过他们还是新罗的军队,要他们帮助谋逆的长官与国家对抗,并没有想象中的这么简单。名义,这是最为重要的。
“谦久兄说得极是。”宇中郡守立即赞同。
“这是当然,就凭一个小小的驿官,毗昙难道就能定我之罪?”其实闵政至始至终都没有做好谋逆的准备,他想的不过是联合四郡,给女王难堪,保住手中军权而已:“我大可以说是驿官治下不力,导致官妓串通外贼杀人,为了脱罪才污蔑于我。”
谦久不言,他知道闵政对他嫌隙仍在,自己说得越多,反而会引起他的疑心,不过宇中郡守却可以大派用场,只听他说:“闵政兄,你别忘记还有个平浪郡守,毗昙已经安排廉宗对他游说,他若是将你供出,大势去也。”
说中了闵政心头之刺,浓眉又再促起。
反而是谦久说了一句:“平浪郡守曾为闵政的帐下统领,与闵政兄交情匪浅,再说他如今也被牵涉入内,并不是毗昙能够轻易说服。”
谦久越是这么说,闵政反而更不放心,眉头促得更紧,目光如刺,恨不得将谦久刺个透身,宇中郡守在一边看着,心知火候已到,不满地反驳:“话虽如此,不过平浪郡守关系到我们的大事,万不可轻率。”
谦久再度讷言,只埋头喝着那碗堪比汉药的苦茶,再不多说。
“你有什么好的计策?”闵政冷哼一声,当然是冲着谦久,转头却对宇中郡守和颜悦色。
“我听说平浪郡守极尽孝道,若是闵政兄将他的母亲接来宣城小住一些时日,实在是有备无患。”宇中郡守毫不犹豫地献计,这是要让闵政留平浪郡守之母做为人质,牵涉于他,这实在算不得什么良计,平浪郡守是个孝子,怎么能心甘情愿地送母亲为质,闵政若是去提,平浪郡守必然反对,这样两人之间便生嫌隙,而闵政从来就不是轻易放弃之人,他遭到拒绝,必然会另想办法掳了平浪郡守之母来宣城,这事一旦实施,两人之间的关系必然崩溃,平浪郡守当然不会再搭上前途与性命,助闵政行大逆不道之事。
闵政不是笨蛋,听了宇中郡守的话也是沉吟不决,气氛一时僵冷了下来。
谦久看在眼里,当然不能白坐着,放下茶碗,淡淡而言:“这个计策实在不是个好的,以平浪郡守的母亲为质,他又是个孝子,怎么能忍受,本来不想背叛的人,委实被逼得背叛了。”
“谦久兄,闵政兄与平浪郡守是过命的交情,邀他母亲来宣城小住怎么能说得上是扣为人质呢?”宇中郡守的演技实在炉火纯青,极为鄙夷地看着谦久:“闵政兄诚心去邀,平浪郡守若是不从,这才是他心里有鬼呢,那我们就更得防备他了。”
两人双簧这么一唱,闵政本来的犹豫立马烟消云散,他权听不进谦久的话,虽然谦久的话正是说中了他原来的担忧,这时只觉得宇中郡守说的不无道理,立马拍板作了决定,完全无视谦久,只与宇中郡守商量,由他继续去奔城找薛原“叙旧”,安抚奔城郡守,自己当即赶往平浪,邀请老夫人来宣城小住。
闵政完全没有想到,这时的他,已经一脚踩进了坟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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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政这一去,注定了空手而回,他才说要接平浪郡守之母去宣城,平浪郡守立马就洞穿了闵政的阴谋,心中恼怒不已,但表面上还是要维持客套,只说母亲身体欠佳,不宜奔波,婉拒了闵政,闵政怒火焚心,出府之时又“巧遇”廉宗,被他揶揄了几句,几乎笃定平浪郡守必怀二心,干脆不回宣城,直去了宇中,找他的好兄弟商量。
“廉宗一直住在平浪郡府之中,据说受到了郡守殷勤款待,闵政兄呀,你于平浪郡守有知遇之恩,只是人心不古,看来他并不感念你的恩德。”宇中郡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为闵政一叹。
便有有如往闵政心里丢了一块烙铁,激得他怒发冲冠,心中的忿恨将双眸烧得通红,一拳击下,生生毁了宇中郡守的一张上好的乌漆案,侍女们被吓了花颜失色,手中的托盘坠落地面,又毁了一套晶白玉润的茶具,将宇中郡守心疼得直咧嘴角,又不敢将小气样子表露出来,也跟着闵政生气:“这等小人,我看闵政兄你也不要轻饶于他,干脆将他的老母掳来,以此为协,等兄你渡过此劫,再与他慢慢计较,既然敬酒不吃,只能给他上罚酒了。”
闵政本就有此意,再被宇中郡守这么一煽风,立马就决定了,冷哼一声:“过几日就是初一,我知道他的母亲每逢初一十五,必要去渡恨寺礼佛听经,麓云山林密路静,就是动手的时机。”一口气饮完了丫鬟颤颤兢兢奉上的温茶,一抹嘴角,眼中狠戾,全没有注意宇中郡守嘴角忍不住的得意之笑。
“这事就这么定,你去奔城怎么样了?”闵政突然又问。
“又扑了个空,等我到了奔城郡,毗昙早就走了,奔城郡守那个莽夫,一见我就只骂毗昙,说他异想天开,嗨,这小子还似楞头青一般,连个表面功夫都不会做。”这话也是实话,奔城郡守没等毗昙将话说完,就掀了枱案,轰了毗昙出府,宇中郡守去时他正气得打转呢,不过等宇中郡守把话说完,风向立马就转了过来,竟然就想巴巴地再去请毗昙回来,陪软作揖,当然被宇中郡守拦住了,只说毗昙不是小气之人,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奔城郡守这才罢了。
闵政哪里知道中间有这些曲折,此时还赞:“他虽然是个直脾气,可真是个仗义之人。”
宇中郡守一口茶险些呛在嗓子里,心里笑着闵政的愚蠢,嘴上却拍了他一串马屁,什么识人之能呀,决断之才呀,直说得闵政怒气全消,心满意足地回了宣城,竭尽全力地替自己开掘坟墓。
几日时间转眼过了,五月初一,阳光突然一扫软绵绵的态势,一日之间就凌厉起来,晒得麓云山的梧桐金灿灿的一片,青鸟的唱声在林间婉转起伏,被敞敞官道之上的一列车马惊扰,渐唱渐远。渡恨寺是一座古寺,颇为偏僻,城中贵妇们多不愿来此礼佛,而平浪郡守之母是极为虔诚的信徒,认为行远路方能显得自己诚信,每月初一、十五都来。
有了闵政前几日的登门相邀,平浪郡守颇为警惕,本想劝说母亲今日不要出门,无奈其母坚持要来,郡守无奈,只得多派了一队兵士护送。
老夫人从卯时就净身出发,车驾行了近两个时辰,转过一道山坳,渡恨寺就遥遥在望了。
却就是在这个山坳,闵政安排的杀手已经静待多时。
南风卷过林梢,柯叶乱响。
领头的一匹乌骓,像是感觉到了林中铁剑的寒意,突然高扬前蹄,发出一声长嘶,马背上的统领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利剑破空之声,他心中一凛,跃身而下,一剑挥落袭来的暗箭,大喊一句:“有刺客,保护好老夫人的车驾。”
随着他的话音才落,丛林之中闪电般地跃出二十余名蒙面男子,利剑之上闪着金芒,一声不响地就冲着袭来,与此同时,后边的丛林也跃出二十余名蒙面杀手,闪电般地将老夫人的车驾围得密不透风。
铁剑相击之时刹时惊扰了山林的寂静,蒙面杀手一看就是训练有素,招招夺命,并且缄口不言,须臾之间,就将平浪郡的这批兵士刺死过半。
一名杀手见对方招架不得,也不恋战,刷刷两剑斩杀了在车前守护的兵士,一跃而上马车,推开车门,见一名老妇面色苍白的偎于同样面色苍白的侍女怀中,正欲入内擒得老妇,却不料项上突然多了一道凉意,心中大惊,手往腰上一摁,扬臂一把银镖往身后打去,同时一转身,却觉眼前一花,项上一疼,只以为自己小命休矣。
不料脖子上只是多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头颅却完好无损,一把银镖竟然全数落空,叮叮坠于地面,面前并无人影,杀手几疑刚才是自己心理作祟,但脖子上分明还在淌血,丝丝锐痛。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项上又是一凉,低头便瞧见了完整的一把利剑,轻薄而锋利,折射着金阳之光,刺激得他急忙避目。
“还不住手,你们的首领都已经落在我的手上了。”
杀手只听耳畔一声清冷,心中只觉阵阵发寒,这人怎么看出自己是首领?难道这青天白日之下,竟然有鬼魅出没?
跟着就觉得面上一松,呼吸顺畅了许多,蒙面已经被持剑威胁之人摘去。
情势须臾间就扭转过来,杀手们见首领被擒,立时目瞪口呆,虽然利剑还在手中,但是已经手足无措。
不消说,这破坏杀手们唾手可得胜利之人,正是新罗剑鬼——毗昙。
闵政的行动他了如指掌,当得知闵政竟然安排手下统领去绑架平浪郡守之母时,毗昙简直就想给闵政送去一份厚礼,因为闵政如此行为,无疑就是给毗昙再送去了一帮证人,极大的减轻毗昙的工作量。
只需将这一帮由宣城兵士扮成的杀手往平浪郡一送,几乎不用怎么开口劝说,平浪郡守倾刻开始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拔剑去找宣城郡守决一死战,毗昙安坐郡府,悠悠闲闲地饮了口茶,说了一句:“还好老夫人无碍,只是受了惊吓,由原花与薛原公一路护送,想必此时也快回到平浪郡中了。”
郡守松了一口长气,当即一揖,并跪谢:“多亏毗昙公相救。”
“我不过是看着今日阳光甚好,一时兴致使然,携同夫人游山踏春,见到一帮人鬼祟暗伏,难不成见死不救?”毗昙扶起郡守,说得好不平淡。
郡守也知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但伏击母亲的杀手的确是闵政信任的宣城统领,铁一般的事实,已经让他坚信不疑,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说道:“卑职惭愧,因为闵政的知遇之恩,才助他行此不道之事,想不到他蛇蝎心肠,竟然想要谋害卑职之母,纵然是此次身败名裂、服诛国法,也再不隐瞒半句。”
毗昙挑了挑眉,温言劝慰:“陛下早有令下,只追究首恶之罪,若郡守你愿意指证闵政罪行,便是将功折罪,哪里就会身败名裂了,再说据本公看来,暗害宣城郡尉乃是闵政一意孤行,郡守你只不过抵不住他以恩情相挟,才想着替他善后,你虽有错,却情有可原,也没有直接参与谋害朝廷命官这般大逆之行,无须太过担忧。”
郡守更松了一口气,虽然被毗昙扶起,又再跪了下去:“卑职之母,卑职本身,包括卑职全族,全靠毗昙公相救,大恩不言谢,公卿放心,卑职必当将闵政的阴谋尽数道出,若再有一丝隐瞒,毗昙公大可以取卑职人头。”
毗昙相当满意,再次扶起了郡守:“你的门生,就是楠城府令我已经着人带来,到时还需要郡守开导于他,也让他明白。”
“自不消说,毗昙公放心,楠城府令得闵政亲自授意,也可当面揭穿他的阴谋。”郡守哪敢不从,拍着胸口允诺。
毗昙原以为楠城府令不过是受了平浪郡守的授意,想不到他却是得了闵政亲自授意,心中更喜,料定这次事件,必然能够完美解决,今日,就是闵政的末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