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涛明涌推舟去,隔岸城池烟火新。
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毗昙还是前往殓房看了一眼烧得半焦的郡尉的尸体,当然也顺便瞄了一眼丘娘的尸身,虽然此时未至夏日,殓房还放着半屋子积冰,但毕竟经过了许多日,那两具尸体已经不堪入目,纵然是毗昙见惯了血流成河的场面,出来时也是满面晦气,一把拦住好奇心膨胀的洛伊:“你别想着入内,任是什么美娇娘,这时也看不出什么颜色来。”
洛伊本想亲眼见见丘娘的模样,听了这话心中渗凉:“可惜了这么一个女子。”
“这案子已经没什么疑点了,还是让两具尸体早些入殓。”毗昙将洛伊拉得远远的,自己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就看见令植押着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子前来。
洛伊万万没有想到,驿官竟然是个活像被压榨挤干的老头儿,更加可怜起丘娘来,因为父亲欠债不偿,沦为官妓,为了不受人欺凌,委身于这么一个萎琐之人,还被无情地出卖,也许在她死前,还在憧憬着自由的生活,根本就没想到她的人生会结束在这样一个夜里。
驿官被令植带到毗昙与洛伊的面前,尚涎着张脸故作镇静,毕恭毕敬地伏身行礼,口中高呼见过大人,声音也和他的外貌一样,干硬得刺耳。
洛伊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恶气,不耐面对这么一个人,微侧了身站在毗昙之后,问道:“你就是那个驿官?”
“小人正是。”音调特意拉得极长,一个微末的小吏,竟然还打着官腔,倒把毗昙给逗笑了,见洛伊十分厌恶的模样,往她身前挡挡,说了一句:“是你告诉府令,郡尉是被丘娘杀死的?”
“回大人,当时房里就只有郡尉与丘娘两人,所以小人才猜测是丘娘杀人之后再放火焚尸,最后畏罪自杀。”驿官维持着匍匐的姿势,因为没人让他起身,因此不敢动弹。
“依你所见,丘娘为何要杀死郡尉?”毗昙见洛伊连话都不想跟这驿官说一句,便将她完全挡在身后,只由自己来问。
“回大人,丘娘不同于普通官妓,心性极强,她不愿服侍之人是会抵死不从的,小人见她一开始对郡尉尚不反感,也不知他们回房之后发生了什么,难不成郡尉惹怒了丘娘,才遭至杀生之祸?”
毗昙干笑数声:“我听说你与丘娘素有私情,她怎么没有先报复你?”
驿官听出毗昙的嘲笑之意,说得却不以为然:“小人未曾强求丘娘,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好个心甘情愿,洛伊一阵恶心,听毗昙又问:“丘娘可曾结交身怀武艺之人?”
什么意思?洛伊暂时压制住喉底泛起的酸水,忍住恶心,琢磨着毗昙的话。
“小人不知。”
“实话跟你说吧,本公已经查明,丘娘是被人勒死,这么说当时房中必有其他凶手,因此怀疑丘娘另怀目的,见财起义也说不一定,本想着与勾通之人谋财害命之后远走高飞,却不想自己也被人灭了口。”毗昙信口胡谄,却引得驿官心中狂喜,叩头道:“大人明鉴。”
真是只思维简单的猪,洛伊心内恶念横生,毗昙一句也没有怀疑驿官之意,他却迫不及待地谢恩,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闵政挑这人做帮凶,还真是肆无忌惮,狂妄得可以。
“只要抓到那个帮凶,这案子就结了,不过为了谨慎起见,需要你入殓房,仔细辨认那两具是否郡尉与丘娘的尸身。”毗昙从驿官的态度中笃定了他与郡尉之死脱了不干系,但因为另有打算,暂不说穿,见洛伊实在厌恶这个驿官,便想整治一下他,招手叫过令植:“你拉着驿官入殓房,让他细细地看,不看够半个时辰别出来。”
驿官心中,这时正在嘲笑毗昙,他本来听说毗昙查明丘娘并非死于自杀,心中还咯噔一跳,跟着又听毗昙说起是丘娘见财起义,串通外人作案,反遭灭口,这才放稳了心,竟然没察觉毗昙是在整他,欢欣鼓舞地就跟随令植进入了殓房。
不过一阵,殓房内就传出了巨大的呕吐之声。
毗昙笑得两排白牙花花,拉着洛伊出了院落,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开来:“此人愚蠢得不可言说,笑死我了。”
“没准这个蠢人还在笑你愚蠢呢。”洛伊心中的恶气稍微释放了出来,才有了些笑容:“你怎么打算,我们要在这府衙中长住下来?”
“案子已经明朗了,要让这蠢猪承认也不是难事,不过就这么只猪,就算供出了闵政,我们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就定了他的罪。”毕竟幕后真正的凶手,是宣城郡守,光拿这只猪开刀真不顶用,毗昙有心装傻,实在是另有图谋。
“你想让闵政放下戒心,那么,是否打算释放这个驿官?”毗昙的图谋洛伊猜着大半,问道。
“先放了他,令廉宗带人暗中监视即可,闵政如此狂妄,想必会小看我们,我赌他听说驿官遭释,再加上听说我们在大张旗鼓地寻找丘娘的同谋,应当会放松戒备。”毗昙一边携着洛伊的手,一边在府衙内闲逛:“我们寻找个幽静的院落,暂时住在这里。”
“府令怎么办?依旧软禁着的话,闵政定会戒备。”洛伊想起楠城府令,他虽然聪明不到哪儿去,但狡诈的程度却比这个驿官强了不知多少,放他出来没准会作乱。
“他冲撞了本公,当然不能轻易放过。”毗昙显然早有安排:“我就做一次睚眦必报之人,让旁人鄙视一回。”
当下令府丞传出谣言,说案子虽然与府令审查的差不多,但因为府令冲撞了毗昙及其夫人,惹得司量部令恼怒不下,便将他软禁府中,公报私仇。
府丞是个极其利落之人,明知毗昙如此行事必有他图,也不多问,雷厉风行地安排下去,并且替毗昙与洛伊在后庭寻了个僻静的院落,打扫得纤尘不染,以供两人居住,还将府衙中府令的心腹一一列出,呈给毗昙,提醒毗昙多加防备。
“我想让人送信回都,调薛原前来。”归置妥当之后,毗昙喝着洛伊亲手冲泡的热茶,忽然提出。
“薛原公与郡守们有些交情,让他来甚好。”洛伊安坐之后,拿起路上未来得及细看的密折翻阅,头都不抬。
“难不成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全盘计划?”毗昙大为奇异。
洛伊轻轻一笑,却不说话。
“不会吧。”毗昙好奇心膨胀,倾着身,打量着洛伊:“你真的都知道了?”
“我不是正在进行你的第一步吗?”洛伊晃了晃手中的密折:“看看闵政与郡守们的关系是否真这么牢靠,我想依着他这么高傲的个性,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孤傲自赏,与郡守们不可能没有嫌隙可寻,要想让闵政服罪,必须摧毁他与郡守们的同盟,将他孤立起来,这难道不是你的打算?”
毗昙目瞪口呆,成了尊石像。
“要猜到你的打算并不难,你曾经说过,这案子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如何将闵政定罪,虽然我们可以逼得正在殓房呕吐的那只猪指证他,但如果郡守们都站在闵政一侧,区区一个驿官的指证极容易被他轻易驳倒,我想参与这件事的至少还有府令与他的师傅,也即龙江洞平浪郡守,此人曾是闵政的部下,难怪会助闵政行此大逆之事。”洛伊复又垂眸,不理会毗昙的惊讶:“尤其是你刚才说要调薛原来此,我更加笃定了你的用意,如果闵政失了郡守们的支持,想必平浪郡守也会动摇,毕竟这是谋逆大罪,一旦事败牵连的又岂止是三、两个人?如果能争取平浪郡守的倒戈,再摧毁边城四郡的同盟,才能够逼得闵政服罪。”
虽然心中对洛伊极为折服,毗昙少不了还是添了一丝沮丧:“若是闵政如你,我看这次计划要顺利实施定是艰难了。”
“他能做出将郡尉烧死这么狂妄冲动之事,必不是谨慎之人,哪里能看透你的计划。”洛伊注意到密折中的一处,蹙眉细看,笑意更添一分:“我认为我们可以从此人下手,夺泗郡守,也是花郎出身,对玺主曾经极为折服,为人颇为谨慎,早年与闵政有隙,近来与他也常有不合之处。”
毗昙凑过去看,颇为怀疑:“其他的也就罢了,你从哪里看出这两人近来也有不合?”
密折中记载着一件闲事,四郡郡守曾相约麓云山打猎,夺泗郡守提前归府,路上在一茶水铺歇息时,突然发怒,掌掴一名随从,并掀桌而归。
“一个谨慎之人,性格多内敛,他打猎中途折返已经是不太正常了,并且还掌掴了随从,掀了桌子,心中一定窝着火,那么是谁惹得他如此生气呢?”洛伊笑问。
毗昙憣然醒悟,摇头而叹:“实在是不服不行,我竟然忽略了这线索。”拿过那本密折细看,当下便有了决定。
——
宣城郡,灰黄的城墙在金阳下泛着苍白的光泽,士兵林列,铠甲生辉,与平时没有丝毫不同,他们站在城头,远眺着翻滚不休的龙江,波光有如龙鳞,奔腾向东。
城内集市喧闹,商铺有秩,有谁能想到数十年前,当新罗的铁骑涌入这座郡城之时,火光滔天血流成河的惨烈情景,自从闵政成为郡守,治城有方,不但强抵百济兵士不敢来犯,也让迁居宣城的新罗百姓安居乐业,吸引商贾无数,因此宣城的百姓极为感念闵政。
也有些百姓隐隐听说女王安排了郡尉入城,想不到在途中遭遇火灾而亡,私下议论一阵,终认为于己无关,只关注着柴米油盐,更不会想到郡尉之死与郡守有关,看似平静的城池,已经危机四伏。
郡守府位于闹市以东,占着数十亩地,府内楼台矗立,清池环绕,繁华照出高墙,引人羡慕无边,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可见主人心情正佳。
春光明媚,蔷薇盛放,清池之上一座木亭御水而卧,设四几软席,美酒佳肴,与此亭遥遥相对,另有一更大的木亭,六名女子操琴,一名女子赤足而舞,彩袖卷卷,巧莲如玉,凌波仙子一般。
男子粗旷的笑声忽然穿透了琴声悠扬,宣城郡守闵政仰首一饮烈酒,落杯而笑,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亭中女子旋转的腰肢上,看不出有多少欣赏的颜色。
“官妓串通强盗杀人,好个司量部令,好个原花,就这样的人还能得女王重用,实在是笑煞老夫。”
闵政今日在府中宴客,请的是龙江边城郡守,四人坐于亭中,正说着郡尉一案。坐于闵政一左一右,分别是奔城、宇中两郡郡守,两人随着闵政的笑声,举杯附和。
“依老夫看来,陛下当初身为公主,哪里懂得许多军国大事,只不过看司量部令剑术出众,就以为他堪当栋梁,却不想他长于郊野,既没带过兵,更没打个仗,不过就有些匹夫之勇,哪里敌得上闵政大哥你。”奔城郡守跟着奉诚。
“陛下既然安排了司量部令查办此案,未尝不知这其中另有蹊跷,不过他们找不到证据,才草草完结此案。”宇中郡守警慎一些,不过同样认为毗昙拿四郡无可奈何。
坐于下首的夺泗郡守只饮闷酒,沉眉不语,破坏了席上的愉悦气氛。
“谦久兄,你有其他看法?”宇中郡守注意到闵政扫向夺泗郡守的目光似有怒意,因此问道。
“我怀疑这是司量部令的缓兵之计,有意让我们放松警惕,实在却是别有图谋。”谦久不无犹豫,他深知闵政自大狂妄,听不进相左的看法,无奈如今四郡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也不得不说出自己的意见,供闵政参考。
“此话怎讲?”不同于闵政的不屑一顾,宇中郡守颇为关注。
闵政的一声冷哼,让谦久更深的拢起眉头,他轻抬眼睑,不满地扫了一眼闵政:“美室玺主曾经征战疆场,立下战功,却不敌陛下手段,毗昙是陛下倚重之臣,原花也是屡破奇案,我认为他们绝不会如此愚笨,竟然轻易做出官妓杀人的论断。”
不提美室还好,一提美室,闵政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小子帮助外人对付自己亲娘,脑子里难道不是装了浆糊?玺主若不是为保速含城,以大局为重,哪里会自决,又怎么会让德曼登基,说起来都怪薛原,若不是他,玺主也不会自决。”愉悦的气氛一扫而净,亭中开始沉重起来。
不远处的琴音依然婉转,彩袖照旧翩翩,可惜无人欣赏。
“我只是认为,毗昙与原花不是如此糊涂之人,我们还是慎重些好。”谦久不想将话题扯得老远,当闵政想要对郡尉动手时,他本来就不赞同,不过他的意见从来就没被采纳,闵政执意妄为,并且行事之后如此吊以轻心,以他看来,祸事不定就在眼前。
“官妓已死,当时派去的杀手也被我灭了口,就算毗昙那小子有所怀疑,也别想抓住我什么把柄,难道要以区区一个驿官之言就定我的罪?再说驿官也被他放出,大不了我再将他灭口。”闵政目中露出杀意,全不将谦久的警告放在心上。
“说不定释放驿官就是一个陷井,专等你一脚踩入,万万不可。”谦久有些着急,不顾闵政的轻视,苦口相劝。
“谦久兄说得是,闵政兄还是莫要轻举妄动,那驿官对我们不成威胁,就算他供认出来,没有实据,陛下也不敢对四郡如何。”宇中郡守也来劝,并踢了一脚对面坐着的奔城郡守,让他也劝,奔城郡守正端着杯酒,往嗓子里倒,含含糊糊说了两声就是了事。
其实闵政当日欲行如此狂妄之事,夺泗、宇中两郡郡守都心存反对意见,奔城郡守就是个莽夫,只有他直呼痛快,不过三郡郡守虽知此事,却并没有插手,毕竟此等谋逆之事,弄不好就得断送家族与性命,计划从策定到实施,均由闵政一手操办,不过知情不报,并且暗中支持,三郡也不能独善其身。
而闵政与谦久老早之前就有些嫌隙,这都得追溯到两人同为花郎之时了,都仰慕美室是一个原因,性格差异太大也是一个原因,不过虽然小有摩擦,却并无大恨,否则也不能同乘一条船了。
他们年轻时立有大功,一时荣宠无限,又因为一直有美室做为后盾,驻守边郡半世,军权独揽,风光照人,后美室自决,德曼登基,他们本身就心怀悲愤,不过因为薛原、美生、世宗等人都效忠于新主,他们也没有名义举事,这才强抑悲愤按兵不动,而女王欲分郡守之权,无疑从新挑起了他们的愤慨,在闵政的撺掇下,才达成共识,暗地里与王室作对,散布谣言,蛊惑民心。
但是谦久明白,光靠着他们四郡,是无法与王室抗衡的,因此他不赞成闵政行冲动之事,惹得女王震怒,无法收场。
眼看着灭族之险就在眼前,闵政却兀自狂妄,实在是让谦久觉得前路迷茫,他在宴席之上如坐针毡,回到夺泗郡后也是焦灼不宁,登上城墙,遥望莽莽原野,回想当年,意气风发之时,真兴大王一声令下,美室玺主打马当前,他们拉弓引箭,直袭百济兵士,就在眼前的这片原野,抛洒血汗,挥剑冲锋,那些呐喊之声,铁蹄之声,分明还在耳边,但眼前的原野,早已经蒿草漫漫。
玺主,你是否还记得。
如果你还在,我们都不会如此茫然,玺主,属于我们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么?
一惯谨慎的谦久,不像闵政一般对毗昙大肆嘲笑,而是安排了探子前往楠城,仔细观察毗昙与洛伊的动向,不过探子回报,并没有什么蹊跷之处,只说司量部令夫妇或者安然府衙,要么携手踏青,他们带来的随从在各郡大张旗鼓地寻找与丘娘同谋的凶手,府令已经被软禁着,其余人证均已放出,却莫名失踪了一名官妓。
谦久分析一通,对毗昙与洛伊的行为不得要领,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直到薛原前来。
薛原孤身来到龙江洞,依次拜访各郡郡守,只说奉陛下之命检察新任郡尉是否称职,似乎与毗昙查办的案件根本不同的目的,闵政全没放在心上,谦久却是疑虑从生,而因为边城四郡均无郡尉,薛原似乎也没有打算拜访四郡郡守。
但有一日,夺泗郡守府上,就突然迎来了这么一位不速之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