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飞絮,冉冉过春江,飞不去来年。
但那杯暖茶终究还是被春秋弃于案上,因为他才看到竹方垂着头走入正殿,便立即迎了上去,拉着竹方入了偏殿的书房,空旷的正殿便只余一个黯然神伤的红颜,与一碗清茗袅袅上升的白烟。
竹方面对着春秋的迫切,犹豫却更重了几分,支支吾吾着,半响才问出一句:“公卿大人,小人是觉得,就算是陛下动了国婚的心思,正也是在情理之中,您难道不觉得,陛下一人,也太孤单了吗?”
春秋没想到竹方竟然说了这些,也是一愣,急迫暂缓,盘膝坐于软榻之上,沉眉不语。
“小人在过去的十多年间,眼看着陛下从郎徒身份,经历了这么多坎坷辛酸,甚至战场之上的九死一生,看到她找回了身份,又经历了各方的追杀,看着她历尽艰辛总算是恢复了公主之名,看着她一个个地失去亲人,看着她登上了至尊至孤的王位,公卿,其实陛下比任何人都可怜。”竹方说着说着眼眶逐渐泛红,叹息道:“陛下与您毕竟是血亲,小人大胆,今日坦然一言,还望您为了陛下多多考虑。”
春秋慢慢地抬起眼睑,将竹方的郑重看在眼中,又思量了良久,才淡淡一笑:“只以为竹方大哥想要安稳的生活,想不到却是如此重情之人,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眼中只有权势利益之争却忘记了血缘亲情,甚至陛下的凄苦我也从未看到,看来当日让你做我的幕僚实在是明智之举。”
说完干脆伸了腿下地,也不顾竹方的手足无措,硬是亲自沏了一壶茶,各自斟了一杯,恭恭敬敬地递给竹方:“陛下国婚一事,关心与戒备的远远不是唯我而已,司量部令、胜曼公主,甚至如今还将左兵部令的家族也牵涉入内,我要帮助陛下,也要知道内情才行,竹方大哥,以你看来,风月主也有与陛下同样的心思?”
竹方被春秋的殷勤惊得坐立不安,颤颤着饮了口茶,又听了春秋的一番话,犹豫尽消,便把今日与瘐信谈话的情景说了来:“小人看着,风月主却是完全没有这种心思呢,我不过是将宫内盛传的闲言碎语说了两句,他就险些没把我给吃了。”
春秋听了,也是一笑,却再不问其他,直到两人将一壶清茗冲泡得寡然无味,春秋才送了竹方出去,直到转身,才收了嘴角的笑容,不顾天冷风急,只踱步于翠竹苑中,竹方今日的一番言谈的确震动了他,同时也让他幡然醒悟,那就是他与女王之间的血缘亲情,他不比得毗昙与胜曼,他与女王之间更为亲近,这才是他与其余两人相比最大的优势。
因此对于国婚之事,他要做的,只能是给予女王绝对的支持,只要陛下做出决定,他便没有其它选择。而此时,一切作为都是多余的,因为正如自己刚才所说,女王的国婚伤害的绝对不仅仅是自己的利益,他现在倒是存了几分好奇,胜曼与毗昙,他们究竟会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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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曼此时正在对月亭中,怀中揣着填了银炭的袖珍手炉,打量着刚刚经过整修的后庭,原来美室喜花,便在昙华殿的后庭种下许多蔷薇、合欢、迎春、牡丹,但胜曼却更喜绿植,因此趁着千红萧瑟的季节,便下令对后庭的园景进行了整理,除了暖香堂外的一排红梅,其余的花儿都移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挺拔的黑杨、长青的雪松、窈窕的杞柳。
正看得兴致勃勃,只见一个仓促的身影绕过回廊行来,天青色的衣袂被无序的寒风拂得凌乱,正是师傅睢冷,胜曼听说他十日之前便出宫前往东川洞执行公务,想是今日才回宫中,便听得关于陛下国婚的各种传言,因此才会如此慌张。
睢冷果然是为了此事,他见胜曼满面含笑一人在亭中调茶赏景,不由更为焦急,也不喝茶,开口便是一句:“公主殿下,此时竟还有如此闲心?”
“师傅这是怎么了,我好不容易才将这茶泡出一些滋味来,您也不赏脸一尝。”
“殿下,如今贵族朝臣都为国婚一事心怀惴惴,您是真的不知?”
胜曼只是微笑,托起陛下御赐的红翡单耳茶碗,递与睢冷:“师傅还是尝尝吧,就连陛下都夸奖我的茶艺呢。”
睢冷接过茶碗,细细看了胜曼一瞬,才饮了半碗:“殿下素不喜饮茶,何以回宫之后却偏偏醉心于茶艺。”
“师傅自幼就教导我,人要学会随着环境之变而变,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为了学这茶艺,才去请了陛下的掌殿宫女亲来教导,怎不用心学习?”胜曼再饮了一杯,抬眸见睢冷若有所思的样子,方又笑道:“我自幼生活在海域,就连陛下都以为我习惯不了国都冬季的寒凉,但我却喜欢这样的清冷,无论是锋利的烈风或是篷篷飞雪,都能让我清醒无比,我已经不在兰城郡,而是回到了徐罗伐。”
“就算是自请住入这昙华殿,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这座殿堂的主人,曾经拥有谋国之心,但是她的时代已经落幕,而我,才是新的主人。”
睢冷听了这席话,眉心急跳,虽然在胜曼出生之时,有帝星之兆,视其骨骼相貌,又有王者之相,因此从她幼年时起,便教其文治武功,虽然远离宫廷也不忘礼仪规范之教导,但如今听她亲口将这番话道出,还是不由得心神大震、思绪浮沉,早先的焦急此刻一丝不寻,反而说不出来一句言辞。
“国婚,真是可笑。”胜曼再斟出两碗茶来,递予睢冷一杯:“陛下不过是在冬至那日与瘐信叙旧而已,就引得这么多人惴惴不安,怎么师傅也认为陛下会不顾一切与瘐信举行国婚?”
“这么说……”
“师傅认为这谣言几日之间便传得沸沸扬扬,又是为何?”胜曼再问。
睢冷大惊,犹豫着度量着,还是不敢置信。
“我也只是想看看贵族们,尤其是毗昙与春秋会有什么反应而已,想不到连师傅都着了急。”胜曼依然还是云淡风清一般,目中带着浅浅的戏谑。
睢冷再怎么也想不到这满宫的纷纷饶饶竟然是胜曼布的局,茶停在唇边,眼珠子倒是险些掉进茶碗里,半响才回过神来,压低了声说道:“殿下,这事做得轻率了,您将陛下欲行国婚之事这么一散布,若是弄假成真,陛下她真动了这样的念头,岂不是对您也不利。”
“陛下若真动了国婚的心思,人选也不会是瘐信,师傅您想想,舒玄公身份贵重又有军功在身,为何陛下不任命他为上大等,反而是启用了先王贬谪的乙祭,这都是因为金舒玄毕竟身带伽倻的血统。陛下深知这一点的重要性,又怎会与瘐信联姻?如今流言纷挠,陛下会怎么处理,贵族们各自的担忧又是什么,春秋与毗昙的实力究竟如何,通过此次风波,我们总能掌握几分,怎么也比身处浓雾摸索着前进踏实一些。”胜曼细细说来,愈渐笃定:“春秋有龙春公的支持,毗昙有美室的遗留势力,而我,如今还什么都没有,不能仅只倚靠着圣骨的身份,我也要开始选择盟友,师傅,新罗即将进入崭新的时代,女王统治、圣骨男尽,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没有经验,因此我们也不能只是等待而已。”
女王究竟有多信任春秋与毗昙,而瘐信是否果如表面一般忠诚,美室之子毗昙的野心究竟是想达到什么地步,关于这些的答案胜曼不想只是轻信人言,她必须要通过自己的观察,她必须要掌握确定的答案,而不是只是在迷雾之中茫然地探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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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今的新罗国中,已经是圣骨男尽的场面,而先祖规传,圣骨女子必须与同为圣骨的男子方可缔结婚姻,就说当年的万明公主,为了与金官伽倻的末代王族金舒玄为婚,不惜逃离宫廷与其私奔,当时的思道太后一怒之下剥夺了万明的公主称号,而伽倻灭亡后投降新罗被封真骨贵族的金舒玄也同样被剥夺了真骨的身份,双双贬为庶民。真智王时,为了巩固王权,决定重新启用金舒玄,但因为美室的诸番阻挠,真智王最终无法恢复他们的王族身份,金舒玄只不过成为镇守边防小郡的郡守,一家人在万努郡生活了十多年,直到真平王时,同样是为了巩固王权与美室统领的贵族势力抗衡,摩耶夫人才废尽心思求得了思道太后的谅解,恢复了金舒玄夫妇的王族身份,舒玄入兵部、任大监,一家人才得以重新回到徐罗伐,回到权力斗争的中心。
因此可见,在这些的祖传祖规之下,女王一旦决定国婚将引起多么剧烈的争论,而即使女王国婚诞下子嗣,新罗也不会再有圣骨男子,王储之位的争夺依然是如火如荼,身为圣骨的公主胜曼、天明之子春秋、龙春、毗昙、甚至瘐信,都有成为王储的可能。这些人中,春秋与毗昙既是真骨血统,又得女王看重,无疑是竞争王储之位的热门人选,但若是女王一意与瘐信联姻,情势自然会更加地复杂。
因此掌殿小英听了胜曼的吩咐,不过将女王冬至夜前往风月堂与瘐信会面的消息稍稍地说漏给几名宫女,转瞬便是满天风云。
不同于春秋与胜曼的冷眼旁观,毗昙已经开始了迫不及待地拭探,他甚至没有犹豫一下,直接前往仁康殿内与女王相见。
“陛下,几日以来宫内谣言四起,臣身为司量部令,职责之身,不得不前来禀明。”眼见着女王听了自己的禀报,面上似有忧伤,目中多藏疲倦,毗昙微垂着眼睑解释。
“你做得对。”女王见毗昙面上似有愧意,出声安抚,也飞速地掩了自己的落寞,语音沉静:“谣言无根,议论一阵也就渐渐散了,这事不须追究,只是毗昙,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毗昙心中一惊,兀地抬眸,却见女王一双明澈之目正盯着自己,刚才的忧伤与倦意已经一扫而空,心中更是一凛,字字便似有了千斤之重,不敢轻易出口,当然也不能沉默,只斟酌着说:“国婚一事,虽是国事但也是陛下您的私事,若是陛下以国事相询,臣下当议,但陛下若以私事相询,臣下万死不敢私议。”
德曼微微颔首,心中却再次涌起凄凉与无奈,如今这个时候,就算是当初无拘无束的毗昙,也再不能与自己赤诚一谈了,但这就是君臣,无法逾越的君臣。
“那你就拣能说的说。”
这话让毗昙会心一笑,方才说道:“陛下身为女王,若是要举行国婚,必然会引起贵族与朝臣的震动,新罗已是圣骨男尽,而女王的国婚也无陈规可籍,似乎举国上下能与陛下婚配者并无一人,但反过来说,国内之贵族也都有了机会,这才是区区谣言便引得人心惴惴的根本原因。”
国婚一事未必会引起众人的不安,但一定会引起众人的欲望,这才是可怕之处,毗昙一语中的,也说到了女王的心底,这让德曼心怀安慰的同时,也牵扯起她心中盘根错节的忧郁,身在王位,婚姻之事便与爱慕无关,纯粹是一场权势利益的牵绊而已,她的婚姻不会带给任何人幸福,这便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这样的事实就如一支锋利的响箭,注定会穿透女王的一生,但忧郁的德曼此时还不知道,这场风波,仅仅只是开始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