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终不免,一种伤心。
纯阳殿前湿润的青石板,在月色之下焕发出整片凄冷的光辉,冬至日虽然是个难得的晴天,却因为积雪初融,更是阳光躲了好几日,甫一露面又太显苍白无力,因此砖石上还染着湿迹,就如骤雨初歇,诺大的伴月城、新罗宫都弥漫着积雪融后阴凉潮湿的气息,女王德曼一步迈出纯阳殿,便被扑面而来的阴冷逼得步伐一滞,明黄金龙穿云靴落下之时添了些犹豫,她瞧着自己影子被摇晃的宫灯拉得颀长,从殿前的石阶上曲折几回延续下去,长长的一坡孤寂。
身后的殿堂之内,胜曼与延荣太后尚倚着烛火还在谈着私房话,那里有高烛暖香,更有醇茶软锦,那里似乎尚余摩耶太后的气息,却再也不是自己放心留连之地,看着她们俩母女之间的亲密与默契,一言一笑,德曼只觉越来越沉重的孤寂,就如铁锁一般地缠在她的肩上,硬生生地将她与温馨分离。
春秋与宝良用餐之后,不过略坐,便告辞了去,德曼坐着也越觉荒冷,推说国事繁忙,但直到她出了纯阳殿一个人面对黑竣竣的阴冷之夜,才忽然茫然无措,但却无法再转身回去,对于她来说,从来都只有前进这样一个选择。
宫女与内官长长地跟在女王身后,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茫然的跟随,垂着头,步伐细碎而整齐,却只是悄悄地,于是纪夏园的黄葛榕叶叶相碰之声便如银铃之音,清晰而拥挤,引得宫女莱纪忍不住歪着头仰视,却见月色清寒,跟着便是一阵冷意纤纤入襟,这才意识到竟然进入了纪夏园,这可是与仁康殿在相反的方向,而陛下甚至没有披一件大氅,心中一急便赶前几步,在女王的身后轻声相劝:“陛下,这融雪之夜是最为寒冷的时候,纪夏园里树密多风,不宜于在冬季散步。”
德曼步伐微微一窒,发上金凤口衔的东珠便凌乱了起来,晃晃于额前,扰乱了本就茫然的视线,也是在这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是在往风月堂的方向行进,仿若到了那里就一定会有安慰,所以她也只是小小一站,并没有给莱纪任何回答,仍然还是穿过了纪夏园直往风月堂而去。
莱纪见女王坚持,也不敢多劝,只吩咐了小宫女赶紧着回仁康殿取一件厚厚的大氅来,依然不紧不慢地跟随,直到站在花舞场前,才算是明白了女王的心思,一声叹息寂然于心底,步伐便放得更慢、更轻,垂眸看着女王拖在身后颀长单薄的暗影,渐渐凝结成两颗冷泪,这是因为她明知陛下心内的期望与凄凉,却不能有任何作为,甚至无法给予一声安慰,只有无边的同情与哀伤,替高高在上的女王流下两滴泪来。
女王似乎真的感受到了那两滴寒凉,她慢慢地抬起面颊,孤单的月亮照亮了她干涩的眼眶,也照亮了她冷清如水的面色,更照亮了她瞳中无穷无尽的失望,因为风月堂内烛火尽灭,无望的黑暗让她的心中狠狠沉了下去。
她奢望着与他相见,他却不在宫内。
今日是冬至,他当然已经辞宫回府,与他的父亲、母亲、妻子,以及尚未出生的子嗣,品着温热可口的菜肴,然后在温暖的房间里渡过这个宁静的夜晚。
德曼轻轻一笑,正欲转身,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伟岸的身影,正稳稳从长长的一坡青梯上下来,冬至的疾风缓缓地抚起他的大氅,她几乎听到了他铿锵有力的步伐声。
其实是她突然用力的心跳,欣喜地响彻了心房。
女王平静地注视着瘐信从月色中走来,站定在自己的面前,谦谦一礼。
小宫女心急火燎地取来了一件银灰长绒大氅,带着询问看向莱纪,迟疑着应当如何,莱纪只将大氅接过,托在臂弯,却不忍上前打扰女王与瘐信的谈话,还是站着。直到目睹女王与瘐信一前一后,慢慢地沿着花舞场往莲池方向行去,才转过身,低声吩咐长长的一群随行散去,只剩自己远远地跟随,保持着漫长的一段距离。
莲池到了这个季节,早已是碧萎莲谢,湖面显得更为宽阔,在月色之下莹莹若镜,却只照下了天上的一弯残月,照不清池边柳下两个依稀的身影。
瘐信依然落后德曼两步,因为他们再也不是可以并肩的关系,但他还是忍不住打量她的侧面,一切熟悉如昔,却又全非当初,一时也是万般滋味落心,偏又说不出一句,只见女王唇色苍白,才留意到她的衣衫单薄,忙回过头去,又见不到一个人影,略犹豫了一会儿,才解了身上的大氅,轻轻地说:“陛下,天气寒凉,您要注意身子才是。”
德曼听了,心中冷暖交织,他的关怀让她欣慰,但是这样的关怀却也带着疏离的,若她不是女王,若他并未成婚,当直接替她披上这件大氅才是,却还是微笑着,接过瘐信手中的大氅,披在自己的身上,他的温度与气息,她都觉得陌生了。
“瘐信,那日听说你的夫人出了意外,可还安好?”心中百转千回问出的偏偏是这样一句,德曼嘴角苦涩,扭回头去看空空荡荡的一池清波。
“就是滑了一跤,并无大碍。”瘐信依然是一丝不苟地回答,丝毫未留意到德曼的点点落寞。
“这就好。”淡淡的一句,女王却忽然不知该怎么继续这场谈话,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瘐信变得这么生疏,君臣之间,便只能是如此漠然吗?
但即使如此,就如这般,肩上裹着带着他的体温的大氅,与他就这么静静地在寒风中默立,这样的时光还是让她贪念,不能再接近一步,就维持这样的距离也好,女王这时卑微得就如普通的女子,暗暗乞求着偶尔的温暖与安慰。
但德曼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偶尔的贪念却在贵族与朝臣之间掀起了层层暗涌,关于女王国婚的话题就如云层之下流动的阴风,暗暗地在不同的群体之间盘旋,就算是在舒玄公掌管的左兵部,也是闲言碎语不断,雪地今日一早便从郎门赶了过来,心急火燎地跟只尾巴着了火的兔子一样,三跳两窜地拉了月夜到僻静无人的一间空室,迫不及待地一凑上前,险些一口咬到月夜的耳垂之上。
“月夜郎,宫里都在盛传,说是陛下动了国婚的心思。”
月夜抬眸,接着垂眸沉思,再抬眸、又垂眸,思虑了许久,才说了一句:“我也听说了。”
“这可是大事!”雪地更低地伏下身去,声音压在嗓子眼里,捂得小心翼翼:“我可是听说陛下冬至那日,亲自前往风月堂,邀了瘐信去莲池边上单独谈了许久的话,陛下可是想与瘐信成婚?”
“若果真如此,也是遂了我们的心愿,当初之所以决定解散复倻会,支持瘐信,也是看出他与女王之间的牵绊,希望能出个身带伽倻血统的王,这样一来,伽倻才与新罗真正建立密不可分的联系,我做不到的,只有瘐信能够做到。”对初衷的追忆让月夜眉宇之间满带沉重,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心中的疑虑:“可是瘐信已经娶了正妻,夫人也正在孕中,怎么可能与陛下再行国婚?”
“虽说如此,当初瘐信与夏宗之女举行国婚也是无奈之行,如今情势如此,您也要劝劝瘐信,让他当顾大局。”
雪地的话让月夜吃了一惊,他见雪地面上似有狠戾之色,立即低声制止:“如今一切还不明朗,你休要妄为,瘐信那边我会找时间与他细谈,你记住,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两人又细细议了一阵,各自散了,月夜心中却无端地烦闷起来,他出了左兵部,不自觉地便往郎门行去,花舞场与风月堂,那里也有他的牵挂。这日天色阴沉,苍白的天空就如同一床湿了水的棉被,仿若随时都会被英耳峰上涌下的烈风卷出雨水来,呼啸的寒风又湿又重,落在花舞场边上一排齐齐整整大叶梧稀薄的树叶上,呼啦啦地响成一片。
年初才挑选入宫的小郎徒们,依然在花舞场一招一式地比划得认真,新任的武训郎头高岛负着双臂,叉着腿站在队列之前,一丝不苟地注视着小郎徒们,时不时地喊出一声口令,威风凛凛的样子与当初那个怕事懦弱、浑水摸鱼的郎徒判若两人,看得月夜轻轻一笑,看来短短数月之间,变化总是这么轰轰烈烈又无声无息,心中更生感慨,但纵目之间却未见到自己渴望的身影,笑容便落寞了下来。
风月堂前值守的依然是青龙翼徒,一见到月夜便是恭敬一礼,却不动声色地挡在门前,月夜自不计较,问道:“风月主与原花大人可在里边,入内禀报一声吧,我想见见他们。”
“原花大人多日未曾入宫了,风月主正与竹方在内议事。”当值的郎徒有些为难,他刚才隐隐听到堂内似有争论之声,看来风月主与竹方之间的谈话并不愉快,所以踌躇着是否入内禀报。而月夜一听洛伊不在,瞬间也失了兴致,他是要与瘐信一谈,但该怎么谈尚未想好,见郎徒为难便就此作罢,谁知才一转身便听到身后“嘭”的一声,瘐信涨红着面孔推开了两扇原本紧闭的木门,大步行出。
即使是见到月夜,也只是匆匆一眼,瘐信看上去相当焦躁,月夜也便识趣地不再跟上去打扰,只笑着问随后步出风月堂的竹方:“风月主这是怎么了?心急火燎地就这么走了。”
竹方摇了摇头,也只是叹息了一声,却只是随便与月夜交谈了几句,便绕过了莲池往西去了皎月殿,原来他今日来见瘐信,也是因为这几日满天乱飞的流言蜚语,受了春秋所托前来探探瘐信的虚实,不想才刚刚提了个开头,瘐信就发了怒摔门而去,这引起了竹方许多猜疑,步步沉重地回到了皎月殿。
皎月殿的正厅一如从前,通畅空旷,北端碧竹画璧之下还是两张深红的八仙椅并排而设,女主人宝良正看着春秋,目光有如晚春在花丛之中逗留疲倦了的蝶翅,凝重而温柔,她见春秋虽然眉宇之间并无波澜,但只是手持半碗冷茶呆坐,便知他定是在思量着什么,而自己却依然有如新嫁之时,只能在旁关注,却永远也走不进他的内心,无法安慰,更别说替他解惑了。
总在这样的时候,宝良甚至怨恨命运,虽然她一直觉得在她的一生中,能够嫁与春秋为妻是最幸福的事,但是她看不到他的幸福,这个时候她甚至怨恨自己,因为他的不幸正是因为自己成为他的妻子。
但宝良终究还是一笑若芙蓉初绽,接过春秋手中的茶碗,重新注入暖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