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村落日残霞，青烟老树寒鸦。

位于溟州城郊的临时安置区中，一身利落男装的洛伊正忙得满额热汗，因为不仅要负责安置区内百姓的健康、饮食，还要替疫区的百姓准备药剂与三餐，虽然不断地有各地支援的人手赶到，但依然还是及其忙碌的。

每日傍晚，送晚膳入疫区之时，洛伊都要跟随，只有这个时候，才能隔着封锁线与毗昙远远见上一面，相互确认彼此无礙，即使是卧于干草之上，也比远在玉华楼玉榻香缎要安稳，罗定带着郎徒们赶至溟州之后，才算是缓解了几分洛伊的压力，当下令滁盱带着无名之徒进入疫区，以解毗昙之急。

滁盱领命，未有一丝犹豫，对于踩着凶险行进的他来说，疫病仿若毫无威胁，让他悬心的是国都之中，新罗宫内，正在进行的那一场阴谋。

时机是恰好的，毗昙与洛伊都不在宫内，这让滁盱减轻了不少压力，他相信自己的计策也相信吉上的机密，若不是洛伊，他人再难发现漏洞，并且自己刚好也在溟州城中并不在新罗宫内，就算是洛伊事后再介入调查，当不会怀疑自己，只需要等待消息便是。

想不到这次溟州洪灾，对滁盱来说竟然是天赐良机，因此滁盱在领命致礼时唇角一斜，他默默地想，原花大人，这次也该換我赢上一局了。

虽然有了女王不断送往溟州城中以及各地州郡百姓的支持，但紧邻疫区的安置处还似笼罩着愁云惨雾一般，因为不断有亲人死亡的消息传来，看来尚未找到治疗之法，恐惧与伤感紧紧地盘据着灾民的心头，洛伊不断地开解他们，但收获甚微，不免愁怅。

就在这个时候，安置区有个孩子竟然开始发热，这个消息简直就是一个噩耗，迅速地在安置区传开，疫病扩散了，百姓们开始惊慌失措，呜咽声如潮水一般地在四周翻涌，慌乱与茫然充斥在安置区内，仿若世界末日一般。

医官们提议立即将发热的孩童送往疫区，孩子的父母听了，立时发出呼天呛地的哭声，匍匐在洛伊身前哀求不断，他们的大女儿已经在洪水中丧身，这是夫妻俩唯一的儿子了，若是送入疫区，便是九死一生，夫妻俩接受不了这般残酷的事实，因此哀求洛伊网开一面。

洛伊陷入了为难，久久不能决断。

“大人，若是这孩子真染了疫病，让他留在安置区极有可能导致疫病扩散，大人请为大局考虑。”医官极为焦急，手指不离孩子发烫的额头，一边提醒洛伊。

“可若非疫病，将他这么送入疫区岂不是将孩子送入险境。”洛伊仿若喃喃自语，也像是在征求更多医官的意见。

“大人，是否感染疫病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确诊，但是为了多数人的安全，还望大人慎重。”多数的医官都持如此意见，毕竟他们最为重要的责任，还是抑制疫病扩散，因此纷纷劝说，希望洛伊早做决断。

洛伊却沉默不语，在她的眼中，每一条鲜活的生命都值得认真的对待，她不想轻易地放弃，一定会有一个折衷的办法，她冷静地思考着，过了半响才算是有了决定。

“若是一有人发热就送往疫区，便是妄顾百姓性命，这与陛下的初衷不符，因此我认为应当在数里之外再设观察区，与安置区的百姓们分隔开来，若是普通的发热自然无礙，若真的是身染疫病再送入疫区不迟。”

这果然是个由衷之策，医官们细细思量一通，认为并无不妥，当下便将发热的孩子移送出了安置区，由罗定带领郎徒们在三里之外的小丘之上扎营搭篷，并挑选一名医官前去照看，孩子的父母也自愿跟了过去，洛伊对那孩子也极为关注，一日之内往返数次，密切关注着孩子的病情。

所幸孩子并没有出现腹泻、抽搐等疫病的症兆，极有可能是普通的发热，安置区中也没有接连出现发热的病人，洛伊方才松了口气，待到傍晚，阴冷的苍穹被漆黑渐渐蕴染，方才准备好了送入疫区的晚餐，洛伊跟着餐车前往疫区，今日安置区发生的事情，极有必要告诉毗昙，毕竟他才是此次行动的总指挥官。

可是洛伊的翘首以待并没有让她见到熟悉的身影，毗昙今日竟然没有来村口，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从心底细细滋生，失控一般地在体内疯狂纠缠，洛伊慌了，上前几步便想要进入疫区，她当然被村前防守的士兵阻拦得严严实实，即使洛伊一惯淡定，此时也是柳眉倒竖，一扫往日的平和清婉，目中有怒意滋生：“让开，我要去见司量部令。”

“原花大人，司量部令严令，未经他的允许不得让任何人入内。”士兵们挺着胸膛，语气坚定。

“他人呢，让他来见我！”洛伊因为惊慌失措几近失态，眼眶都已经泛红。

士兵们显然被惊到了，略略后退一步，洛伊再次逼前，此时她距离疫区只有一步之遥，一双清澈之目中满是坚决，但就在这个时候，那抹熟悉的身影却突然撞入她的眼帘，他的步伐有些急促，深黑的长衣下摆精致的刺金挑边仓促摇曳，缓缓站定。

方才重重地松了口气，洛伊迎向那双深遂的星眸，是的，是他。

他依然保持着十步之遥，静静凝望。

“我来迟了一步，让你着急了。”温柔的语音穿越了铁甲利戈，就如同当日月桂下、赤梅前，深情的耳语。

不对，是哪里不对，洛伊的心重新揪紧，她微咪着双目，目光穿破晶莹牢牢盯紧毗昙，但是隔得尚远看不仔细，除了他深若寒潭的乌眸。

“让我进去，毗昙，我有要事……”

“洛伊，你好好留在安置点，我不会让你进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洛伊的请求，毗昙却不似前几日般决然的语气，像是轻言相劝：“你在外边，我才能安心。”

这般柔软偏偏让洛伊寸步难行，她贝齿紧咬，最终还是放弃了坚持，因为她不忍让他担心，后退几步，方才说起了今日安置区发生之事，语气渐渐平静。

“你处理得很好，我很放心。”毗昙目带笑意，他忍不住向村口迈近一步，却最终停滞，他点了点头：“密切注意那孩子的病情，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你也是，一定要小心。”洛伊扬声喊道，因为她听出了毗昙语气之中的疲惫，这让她的心狠狠揪起，她明白此时不能再让他担忧，她点了点头，微微的却是坚定的，她缓缓转身。

天地之间尚余微弱的白光，毗昙目送洛伊身姿渐远，最终消失于眼中，不甘地前进几步，却又猝然停滞，这才举起广袖轻拭额上细密的汗珠，忽然之间步履跙列，踉跄转身。

他已经，无法平复湍急的呼吸。

守护在一旁的澜沧见了，这才飞身上前一把扶住毗昙，感觉到他将全身的重量压至自己肩上，心中一沉，压低声音道：“毗昙公，你的病情不轻，请速传医官前来诊治。”

毗昙重重喘息，额角微红，深遂的乌眸之中这才涌现一丝痛楚，但他明显还是极力克制，借着澜沧之力尽力平稳步伐，同样压低声音嘱咐：“不要声张，传薛原与尹厚前来便可，还有，若是我的病情加重明日无法起身，你与薛原千万要想办法拦住原花进入疫区。”

“可是毗昙公，您是否也要移出疫区才妥？”澜沧很是焦灼，急劝。

但毗昙却没有再说话，这么几日以来，他对于疫病的症状已经极为清楚熟悉，而今日午时之后，自己便觉身上乏力脊梁发冷，胸中却有如炙烙入体，到了未时末，咳喘、腹泻、发热等症状无一幸免地产生，他已经相当清楚，自己染上了疫病。染上疫病之人，万不可出疫区一步，绝对不能将这凶猛如虎的病毒带出疫区一步，因此，毗昙绝不会离开疫区。

此时，洛伊尚不知情，但是她的心却极为不安，这么多日以来，她与毗昙之间傍晚隔着人群相见，言语寥寥，尤其是毗昙为了让自己安心留在疫区之外，一扫往日的温情，竟然故作严肃冷淡相待，但是今日，他却像是回到了以往，语气温柔，这不由让洛伊疑虑骤生。

这漫漫的长夜，充斥着无拘无束的秋风，入骨的寒凉却让洛伊焦灼不已，这是她身入溟州城以来，第一晚无法安睡。月色如清泠，透过半支的茅窗倾泻而入，指上的环戒灼灼生辉，仿若他深遂的目光，温柔地与自己对视，洛伊无法安于室中，干脆出了茅舍，她看见远处的山林黯然起伏，近处的火把星星耀耀，非常时期，疫区之外，怎么能奢求往日的安宁。

许多百姓同样无法进入安眠，呆滞的目光毫无聚焦地注视着沉沉黑夜。

如此气氛之下，一切不安皆是自己多心，洛伊这么安慰着自己，依然还是彻夜未眠，天边才现一丝苍白，便立即赶往观察区，所幸的是昨日发热的孩子已经平稳下来，热度降了，看来并非疫病，于是洛伊急急赶往疫区，她迫切地想要再见毗昙，将这件事情告诉他。

可是她竟然在封锁处见到了薛原！

心中狠狠一沉，险些连呼息都无法顺畅，薛原一直都在溟州内城主持封锁的任务，他何故出现在这里？

薛原一见洛伊，也有些紧张起来，不过他还是平眉沉色，步伐铿锵地来到洛伊面前，他并没有进入疫区，毗昙只令他前往封锁线亲自把守，但此时的他已经知道了毗昙的病情。

疫病，就在昨日，尹厚已经确诊。

担忧是一定的，因为疫区之内，身染疫病之人还没有一人治愈，此时的情形已然万分凶险，司量部令也染疫病的消息一旦扩散，死亡的恐怖便会不受控制的在溟州城内蔓延，这是比疫病更为凶险的危胁，极有可能导致功亏一篑。

因此，毗昙才会让薛原亲自接手疫区的封锁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病毒溢出。

洛伊打量着薛原，突然失去了询问的勇气，她太怕听到噩耗，因此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薛原公为何在此？”

“城内的秩序已然无礙，司量部令认为疫区的封锁才是最为重要之处，因此令小人前来。”薛原早有准备，因此并无犹豫便答。

洛伊的心却更重地沉了下去，疫区有毗昙亲自在此，必然不会担忧封锁上有何纰漏，除非他无力主持局面，才会有疫区封锁崩溃之担忧，这才是他调来薛原把守疫区封锁的目的。洞悉了这些的洛伊一阵惊慌，目中便现仓促，她接近薛原一步，压低了声音：“毗昙怎么了？”

这让薛原吃了一惊，他不明白洛伊为何会有此一问。

“我要见他。”薛原的沉默让洛伊心神大乱，便想强行闯入疫区中去。

而毗昙早已下令，让薛原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洛伊进入疫区，薛原当然不敢违令，身形一晃挡在洛伊身前：“毗昙公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疫区，还请原花大人恕罪。”

“我有要事，必须面见毗昙，薛原公可遣人通传。”洛伊寸步不让，她的语音已经有了轻微的颤抖，她牢牢盯紧薛原，锐利如剑。

“司量部令不会见你，还请原花大人以大局为重，主持好安置区的相关事宜。”仓促之下找不到任何理由，薛原只能硬着头皮挡在洛伊身前，但极其明显的，毗昙出了事，否则他绝不会不见洛伊。

“毗昙究竟怎么了？”已然是双目泛红，洛伊再近一步：“薛原公，他是我的夫君。”

薛原一愣，他僵硬地避开了洛伊恳求的目光，却往后退了一小步。

“我们已成结发之礼，我有权知道毗昙怎么了。”洛伊逼近，其实她心中已然是方寸大乱，因为薛原的反应显然是默认在毗昙身上发生了极为不好的事，疫病，这是唯一的解释，因此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必须立即到他的身边，她一定要陪伴他安然渡过这个劫难，她要和他在一起。

“薛原公，毗昙是玺主之子，你怎么忍心看他一个人受此折磨？”嗓音里已经带着哽咽，一双乌眸凝结着晶莹：“您是他的长辈，应当为他着想，这个时候他需要我，我在他的身边，才能让他重新站立起来。”

“可是毗昙他不想让你犯险。”薛原连连后退，他已经无法阻挡洛伊坚定的步伐，更编造不出一句谎话。

“公卿果然认为，毗昙若是有什么差池，我会独善其身？”洛伊一笑，凄婉之中却带着坚定：“我不是要与毗昙一同犯险，我是要与他一同努力，我们定然能克服这场疫病，薛原公，您曾经如此爱慕追随过玺主，当明我心。”

这仿若一支利剑，狠狠透过薛原的盔盔坚甲，穿胸而过。他再也没有立场阻挡洛伊，因为心底的羞愧与遗憾，让他双目瞬间通红，是的，因为自己的妄为才让玺主做出放弃的决定，并且连跟随玺主而去的资格都没有，如此怯懦的自己，怎么阻止得了洛伊的勇敢？

于是他侧过了身子，垂眸不语。

洛伊再也不想耽搁，急步进入了疫区，仓惶的步伐踩在泥土之上，虚无得没有力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