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沉压乌林,刀剑惊憩鸟。
冷雨连绵了十余日后,总算是有了一个晴朗的日子,风消雨停,泥泞的道路也逐渐干燥,到了未时,阳光总算是刺破了阴湿的云层,虽然苍白也足以让沉郁了多日的国都活跃。洛伊知琉璃闷了十余日,见今日晴朗,便许了她去东市闲逛,顺便购些蔬菜、肉食,自己却觉身上懒懒,如何劝服毗昙放弃与自己成婚尚无好计,这么拖延着终归不是良策。
不觉到了酉时中,却还未见琉璃归来,这丫头虽然正值贪玩的年岁,却从未让人替她操心,今日何故一去数个时辰?正欲去东市寻她,一拉门却险些与滁盱撞了个满怀。
滁盱今日是来复命的,他已经摸清了那名小言官钱里的底细,见洛伊并未入宫,“只得”来府上寻她。
“钱里果真与乙祭交好?”洛伊秀眉略蹙,上大等难道是想要为难毗昙?他与毗昙并无私怨,若是如此,难道是为了巩固春秋的势力。
这两叔侄都有竞争王储的能力与地位,虽然是至亲但也是劲敌,难道王储之争已然拉开了序幕?心中轻叹,更为烦闷,正欲遣滁盱离开。
却忽闻一声尖利破空而来,洛伊下意识地一闪身,只听“哧”地一声,一把利匕赫然扎入院内的五叶槐上,上插短信一封。来不及吃惊,洛伊立即上前拔下那短匕,目光极快地浏览过信上简短的字句,面色瞬间苍白。
“发生了什么事?”滁盱在洛伊的身后,语气之中带着些急切,但一双妖目之中烁光一掠。
“有人掳了琉璃去,让我孤身前往徐罗伐西十里外的朝霞岭中救人。”洛伊沉声而语,此事来得突然,让她一时理不清头绪。
“孤身?这太危险,万万不可。”滁盱佯作疑虑阻止道。
“若不如此,他们一定会对琉璃不利。”洛伊当即立断:“救人要紧,我现在赶去,滁盱你立即入宫调青龙翼徒前来。”
便不多说,立即往城外疾步而去,渐渐稳定了心思,这些人的目的看来只是自己,当不至于对琉璃下毒手,只是他们引自己前往城外,究竟是何用意却猜想不透,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城门,洛伊干脆展开轻功,往朝霞岭急赶而去。
纵然是受到毗昙的指点,轻功已经大为进益,但是长途奔袭赶到朝霞岭时,洛伊还是免不了气喘吁吁,阳光早已淡去,又至夜暮四合之时,洛伊心系琉璃的安危,不顾天暗林密,直入朝霞岭中。
层层碧叶被夜色渡成黯黑,半掩着天暮,透过枝叶之间,月末的残月在渐黑的天暮之上,勾勒出清淡的轮廓,十步之外的山道已然是模糊不清,有薄雾轻轻缭绕着参天的古木,让山林更显幽深与宁静。迫于这阴沉黯淡,洛伊放慢了脚步,晚风从林木深处不断涌来,让她发丝轻舞徒生凉意。
蜿蜒直上约一柱香时,山道上的落叶渐厚,绣靴轻踏上去便产生出极为虚浮之感,天暮已然黑透,残月愈更清晰,微弱的清光倾泻而下,却照不穿山间雾气。洛伊心中紧张,自然是步步小心,才踩到叶下的一点坚硬,心内刚道不好,一个罗网已经铺天盖地一般由上而下,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刹那之间,寂静的山林一片喧腾,十余个黑衣蒙面之徒从黯黑之中冲破银雾呼喊着跃出,将洛伊围了个严严实实。
虽然束手就擒,但洛伊还是强压心头的慌乱,那麻网一时之间难以挣脱,干脆就站立着不动,扫视着那些歹徒。
火把逐渐点亮,温暖的火光在洛伊脸上一照,一名黑衣人发出冷笑之声:“果然是原花,真是名不虚传,竟然敢单身入林。”
是极为陌生的声音,洛伊暗忖,却抿唇不语。
说话的男子再接近了两步,他的鼻梁处蒙着黑布,只露出两只虎目,冷酷中带着轻挑,直视洛伊。
纵然洛伊遇事冷静、机智过人,此时也完全没有了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她的腰上虽然藏有利匕,不过此时被这罗网乱麻一般地纠缠,即使拔出武器也施展不开,只能隐忍。而黑衣人却不会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手中一方锦帕飞速地摁上洛伊的口鼻,只觉得一阵甜香,跟着便是一阵酥软,洛伊心中一沉的同时,思维也刹那混沌,只觉眼睑沉重,跟着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方才有几名黑衣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却极为利落地将洛伊身上的罗网除去,刚才出手迷晕洛伊之人将她负于背上,十余名歹徒无声无息地往密林深处纵去。
而寂静的山道上再次闪出一个黑影,青丝无束飞扬风中,狭长的双目在清凉的月色之下熠熠生辉,滁盱嘴角斜着笑意,看来美生安排的人已经得手,那么接下来就该自己出场了。
原来他今日出宫之时,已经有意拉上了一名青龙翼徒,只说自己复命之后便要请他喝一场酒,那郎徒便在东市的酒肆之中等着滁盱。而洛伊出城之时,滁盱便去寻那郎徒,让他速速回宫调青龙翼徒前往朝霞岭,称是洛伊之令,那郎徒当然是颤颤惊惊,来不及询问仔细便匆匆回宫去了。
滁盱便施展轻功直追洛伊,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她入林被擒。
此时他远远地跟着前面的几点火光,渐入密林深处,眼看那群黑衣人将洛伊带至一个院落,院落之中,再有十余名蒙面之徒,看来美生为了今晚之事,准备得相当谨慎。那院落的木篱已被野籐攀缠,木门只剩半扇,被晚风吹得开合不停,院内散乱着残桶破席,显然已经荒废多时。
院内有间茅舍,洛伊便被黑衣人背了入内,须臾便有烛火映亮了窗纸。
这个深山之中的孤宅,想必是哪位隐士容身之所,又不知何故离去。
时机已到,滁盱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落足院落之旁的古榕之上,抽出了腰上的佩剑,残月如钩,仿若带着丝淡然的笑意,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瞅准院内的一个黑衣人,滁盱忽然一跃而下,身如飞矢箭若亡刺,人剑合一地袭向背对他站立的匪徒,这一切发生得极为突然,甚至没有一个人发现从天而降的凛然杀意,突然一声惨叫,黑衣人已被利剑穿胸而过。
滁盱轻轻一笑,攸地拔剑,一阵红光泼天而起,瞬间纷纷坠落,洒了滁盱满头满身。
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唤醒了呆怔的匪徒,齐齐拔出佩剑杀声骤起。
滁盱先是扔出一把梅花镖,伤了几人,跟着一把寒剑挽出几个凌利的剑花,再放倒了两人,众匪徒见他出手狠辣,干脆一拥而上,须臾便有十余把冷剑刺到。滁盱本来就想用苦肉计博取洛伊的信任,于是只避开致命之处,竟然将右肩递上,送至一把利剑之下,只听“哧”的一声,青衣骤裂,殷红溅起,一把寒剑竟然深入了右肩之中,滁盱不由冷然一笑。
这伤势不轻,但还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再说青龙翼徒们稍后当会赶至,而美生也不会伤了自己与洛伊的性命,于是竟然没有一丝紧张,装作不支,松手弃剑,后退几步。
但忽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人影重叠,不由大惊,却闻蒙面之徒厉声而笑:“饶是你武功盖世,也敌不过我剑上的残莲之迷。”
“你们是残莲卫?”滁盱心头大震,厉声问道,残莲卫是鸢尾秘密训练的死士,为何是他们执行此次任务!
“竟然知我们身份。”黑衣人眼中掠过一丝疑惑,随即杀意骤生。
而滁盱已然是思维浑沌,他的眼前愈加模糊不清,就连听觉也在逐渐丧失,他已经无力去分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来得及牵起最后一丝苦笑,便瘫软在地昏迷不醒。
残莲之迷是残莲卫的独门迷药,身中此毒者,三日之内皆会手脚无力,别说是用剑,就算是行走也无法持久,今日迷晕洛伊的,也是这种迷药。
那名重伤滁盱的黑衣人,目视他陷入了昏迷之中,却依然紧持利剑,这名男子为何知道残莲卫?他们并不在江湖行动,只听鸢尾之命事从,难道这男子竟与主人相识?
“现在该怎么办?”另一个匪徒凑上前来询问,显然对滁盱知他们身份一事极为紧张。
却是沉默良久,黑衣人方才还剑入鞘:“无妨,我们还是按主人之令行事。”
而所有的人都不曾留意的黯沉之中,却有一个黑影飞速地离去,他一直隐藏于院外十米之外的杂草丛中,目睹滁盱受伤被擒,虽然心系洛伊的安危,但想自己势单力薄,贸然出手只能落得与滁盱同样的下场,便又无声无息地离开,沿着来路飞掠而去。
直到五里之外,才见到一乘飞骑呼啸而来,马上黑衣翩翩,正是毗昙!
原来毗昙那日听了夏宗所言,说德曼绝不会准他与洛伊联姻,心中便极为不安稳,于是暗暗安排了两名无名之徒,埋伏在洛伊的住宅附近,并非监视,只防万一。
而今日滁盱来访,黑衣人墙头投匕,洛伊仓惶外出,当然全都落在了两人的眼里,俩人跟着洛伊到了朝霞岭,便惊觉情形不对,商量之后一人飞身赶回徐罗伐禀告毗昙,另一人继续跟着洛伊,直到她踩入陷井被俘,本想出手却见滁盱赶至,于是那人只远远跟着,直到滁盱被擒,方觉事关紧急,连忙回程迎毗昙将他带至那个院落。
——
不知睡了多久,肩部的伤口发出剧烈而尖锐的疼痛,才惊醒了滁盱,仍觉头晕目眩眼睑沉重,但好在思维逐渐清晰,慢慢地清醒自己是中了残莲之迷,心中大惊,忽觉额上有柔软拭过,顿觉清凉,方才挣扎着掀开眼帘,却见洛伊正在面前,她的一双乌眸清沏如常,蕴含着关切。
“我们都中了迷毒。”
见滁盱醒来,洛伊轻轻地说,清泠的语音不带一丝紧张。
滁盱心中清楚,意识却不愿接受这般事实,尝试着调动丹田之气,无奈力不从心,反而是让右肩的伤口撕裂得更深,鲜血汩汩而出,再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滁盱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不要勉强,如今你我二人身中迷毒,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等援兵来救。”洛伊连忙用手中的绢帕摁在滁盱的肩头,略蹙着眉,语气之中甚是关切。
“援兵?”身后忽然一个尖利的嗓音,以及阴鹜的一串笑声,茅舍之外,投射进来一个瘦长的黯影,一个黑衣人带头跨入这个狭窄的空间,在他的身后,跟着五名相同的黑衣人,手持火把,让这个幽暗的空间忽然明亮,更加逼仄。
“这个院落位于深山之中,就算是有人赶往朝霞岭,等他们找到这里,一切已经结束了。”领头的黑衣人仿若来自于地狱一般,步步逼近。
他的话让洛伊心中狠狠一沉,却依然不动声色,盯牢了蒙面外的那双虎目,直问:“你们想干什么?”
“心急了?”黑衣人已经行至洛伊面前,他挑高了眉,带着满满的两弯戏谑,却飞速地伏身,两根手指之间略含异香的药丸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滁盱嘴里一抹。
那药丸仿若带着炙热的温度滑过滁盱的喉间,直落他的丹田,一股燥热便在他的腹内轰然炸裂,诡异地在体内奔腾乱撞。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滁盱又惊又怒,一双狭长之目杀意横生,无奈却是手足瘫软,莫说是杀人,即便是想施展轻功逃生也是绝无可能,他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等着屠夫选好刀具,便手起刀落。
“这可是西市上沉香楼自制的蜜意丸,今日便宜了你小子。”黑衣人放肆地仰面大笑,再次将阴森的目光扫向洛伊:“原花大人,我们来做一场游戏。”
那目光仿若带着森森倒刺,让洛伊忽然仓惶,她虽然不知蜜意丸是什么东西,但听到西市,再联想到蜜意两字,也依稀猜到是妓坊制成的出售给那些贵族们摧情一类的药物,他们处心积虑让自己跌入陷井,再逼迫滁盱服下蜜意丸,目的已经召然欲揭。
正是因为想到了,洛伊心中才涌起阵阵寒意,她想起腰间的那把匕首,柔荑便不知不觉往腰间接近,却见眼前寒光一掠,那黑衣人极快地抽出长剑横在滁盱的项上,依然还是盯着洛伊,再次发出一串冷笑之声:“我劝原花莫要轻举妄动,否则这小子性命难保。”
洛伊的手已经触到腰间的匕首,但是即使如此,除了以死相协自己也无任何还手之力,就算是以死相协,看来这帮匪徒也不会有任何顾忌,这一次竟比上次落入山贼手中还要凶险,竟然连自救的机会皆无。
而滁盱此时已觉体内燥热难堪,热汗不断从额上渗出,摧情药的药力已然发作,让他面色潮红呼吸混浊,手脚瘫软的症状反而得到了缓解,但即使如此,也不过行动无碍,依然没有任何反击的可能,他不敢再注视洛伊,只盯着黑衣人冷然一笑:“想要用这么一粒药丸就逼我行不义之事,真是妄想。”
“小子,原花大人倾国倾城之姿,天下人谁不垂涎三尺,今日被你占了这么天大的便宜,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黑衣人说完这句,目光逐渐冰冷,手中长剑一挥,“刷”地一声划破滁盱的右肩,殷红乱溅血腥弥漫,让这个狭窄空间的气氛几乎接近冰点。
寒蝉凄切,山道寂寥,林中飞鸟收翅安憩,在这寂静的朝霞岭深处,本应是避世的简陋小院之中,一场阴谋渐至高潮,而上弦月依然如美人面上殷切的笑容,嫣然注视着人间的凶险,注视着正在林中搜寻的青龙翼徒,以及正往朝霞岭飞奔而至的青骢之上,剑眉紧蹙焦急不已的毗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