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自惹御炉香。
徐罗伐作为新罗的国都,白日里自然是一派喧嚣繁华,但是渐渐入夜之后多数的街巷沉静了下来,更何况今日集市之上频频有郎徒们出没,皆面色沉重、步伐匆忙、铁衣铿锵,耳聪目明的生意人们敏感地捕捉到空气中飘浮的紧张气氛,不过卯时中便纷纷打烊收铺,东市以及吉庆巷比往日更早地陷入了沉静。
一些喜欢探听八卦消息的百姓纷纷交头接耳,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便有兵部令带兵闯入上大等府上拿人的传闻不径而出,听说的人都咋舌不已,不敢继续再打听下去,纷纷闭户闩窗,却又支着耳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只有西市还延续着一如既往的喧嚣,花檐红楼在并不宽敞的道路旁一字排开,各色绢灯在夜风之中角檐之下轻轻晃动,流光艳影中轻纱薄披的粉面花娘们正倚楼卖笑,娇声勤语招徕着来来往往的贵族子弟、江湖游侠。
一名只披艳红柔薄纱衣的女子,挽住了一名青衣男子的手臂,手捏兰花指轻轻在男子额角一戳。
夜风忽起吹起了她的后半句,依稀是好久未来……
男子却极为不耐地摆脱了女子的纠缠,头也不回地往东而去。
女子轻咬樱唇,目光之中便透着些怒意,兰花指便反插在了腰上,恨恨地说:“不就是有点大宛马的西域血统么,就引得这帮登徒子哭着嚎着的踩上门去,有什么了不起!”
——说的是西市新开的妓坊,听说当家是名碧眼高鼻的女子,带领着十二名天香国色,因此这妓坊便取了个名字叫国香堂,引得稍有身份与钱银的一帮贵族纷纷慕名前去,这整条西市就数那国香堂宾客满门,其余的妓坊生意清淡了许多。
那国香堂位于西市东端,深红的两扇木门之前并无倚门卖笑之花娘,反而是紧闭着拒人以千里,刚刚在前边摆脱了红衣花娘的青衣男子,此时与十多名纨绔子弟绯徊堂前,仰望着门后那三层璀璨的雕花楼阁,侧耳倾听着阁上那十二名天香国色娇笑着劝酒的温言软语,想象着她们柔软的腰肢与白瓷一般的肌肤,满面惆怅。
国香堂看来是已然客满,今日是来得有些晚了。
而那紧闭的深红木门之后,灯火迷离而璀璨的楼阁之后,精致的一排红墙之后,国香堂的当家鸢尾正在明令不准任何人踏足的小巧院落之中,古井旁边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有如满月的石桌边上,一双碧蓝有如深潭的冰瞳脉脉含情的盯着面前那精致的侧面——锋利的下颔微抬,嘴角轻轻斜起一抹微笑。
“这么说,世宗与薛原果然闹将起来?”毫无束缚的黑发在晚风之中款款飞舞,男子两排纤细婉转的眉毛一抬,狭长的眼睛微微咪起,深栗的眸中暗流汹涌。
“集市上说什么的都有,争风吃醋、利欲薰心,不过根据我所掌握的切实情况,世宗已经与弼吞密谋过,弼吞已经去了上州停,定是让周真公搬兵来了。”甜腻而暗哑的嗓音,鸢尾香肩略倾,青葱一般的玉指轻拈着白玉杯,凑在男子唇边。
下颔微垂抿了一口杯中的香茗,深栗之眸从眼角斜盯着眼前那两点碧潭,男子笑容不减:“你觉得他们会将此事闹得不可收拾?”
重又将白玉杯放回石桌之上,唇角轻扬,依然还是那般甜腻与暗哑:“这中间的事我哪里能看得分明,公子认为如何?可听得宫内有什么消息?”
细致妩媚的眼角微微挑起,眸中的暗涌忽地凝滞,唇角的弧度却变得冰冷:“你只需要回答问题便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对我提问?”
两排浓密睫毛忽地便掩了碧眸,鸢尾仓惶起身,收起了语气之中的娇媚与挑逗:“公子恕罪。”
不再多说一句,男子将手中的幕篱扣在嚣扬的发上,单手负在腰后,消失在鸢尾的目光之中。
——
此时薛原被五花大绑在世宗府,不过他依然端坐于木椅之上面色如常,心中却翻江倒海不得平静,虽然相信玺主,只是不知她何时才能回宫,这般僵持的局面一直拖下去,只怕夏宗与宝宗会失去理性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不能只在这里坐着,于是斜睨着守在玄关外的王允,沉声说道:“去通知夏宗,说我要见他。”
王允虽然听了夏宗之言绑了兵部令来此,不过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极不踏实,他不知道事情发展到后来会成为什么局面,害怕牵连自己的家族正忐忑之间,听了薛原的话飞奔着便去请夏宗。
原来是薛原让夏宗给他以纸笔,他决定修书一封,命儿子宝宗将世宗送回上大等府上。
夏宗让王允将铁剑架在薛原的脖子上,看着他亲笔写下了那书信,自己在横瞄竖看了一通见的确没有什么其他的花样,才冷笑一下,带着郎徒们气势汹汹地往薛原府而去。
却说宝宗带了世宗回府之后,才得知父亲被夏宗劫走,心神俱乱,与石品等人正在商议,看是否趁着夜色去上大等府中劫人,几人正在密密制定着计划,忽然听得家丁来报说夏宗带着群人来了府上,不由得大惊,提着铁剑便匆匆推门而出。
夏宗见宝宗气势汹汹提剑而出,嘴角一弯,撇着嘴角扬了扬指间的书信:“我不是来打架的,只是送信而已。”
宝宗满目怀疑之色,接过那封信飞速地溜了一遍,面色大变再仔细看了几遍,仍然还是半信半疑。
他不相信父亲居然愿意毫无条件的让自己送世宗回府,这关系到家族的存亡,可是眼前白纸黑字之上的确是父亲的亲笔,一时之间不能决断,紧蹙着眉头沉默不语。
而薛原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似夏宗般冲动急躁,虽然内心里疑虑丛丛,也会按照自己的嘱托办事,此时薛原无比冷静,他因此相信世宗也冷静了下来,他在做一场赌博。
他自愿退让一步,以换得世宗的退步,最好的结局其实不是扣留世宗以他为质牵涉夏宗,最好的结局是化干戈为玉帛,在玺主归来之前就平息此事,世宗身为上大等身份贵重并且不似夏宗一般浮躁,更何况现在的主动权握在世宗的手中,他相信世宗愿意与自己一谈。
经过这大半日的冷静,薛原已经找到化解的方法,自己相信玺主,世宗应该也会信任,要破除春秋的诡计,自己必须与世宗握手言和,因此他看到夏宗满面不情愿地进来为自己解绑之时,嘴角微扬。
他知道自己下对了赌注。
世宗在薛原府待的这大半日,也已经洞悉了春秋之计,暗悔自己在夏宗的挑拨下失了往日的平稳,如若自己真与薛原兵戎相见,结局只怕无可挽回,根据对玺主的了解,世宗的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意。
不过薛原竟然劫了自己回府,这样的行为还是让世宗很是恼怒,正在犹豫踌躇之时,宝宗便来“请”自己回府,虽然依然满面冰冷,不过心下着实松了口气,看来薛原主动退步了,当然要顺坡下驴,方能化解僵局。
此时两人四目相对,身后的郎徒们利刃相向,气氛依然紧张和一触即发。
已经是月上中天,冰魄脉脉,铁剑在夜色之中银光焕泛,上大等的院子中却陷入了一片沉静。
“世宗公,对于今日之事,错在我身上,我对您表示歉意。”薛原一笑,率先屈就。
尽管已经想通了前后关健,世宗还是满面冰冷,他身为上大等当然不能自掉身份,因此还是用高傲的武装去面对。
宝宗在薛原的身后,听到父亲的话目睹了世宗的态度,义愤填膺。
“可是世宗公,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薛原丝毫不在意世宗的高傲,他既然愿意放自己出来,证明他已经理清了头绪。
“你是在求饶么?”世宗半挑着眉,看着薛原,明争暗斗了几十年,他这也算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服软。
“公卿应当也看出了这一切全是春秋的安排,我们自然不能中了他的计策。”
“即使看出来这一点,不过你的孙女也是嫁与了春秋,你的家族这次可能获得的利益,有目共睹。”
“世宗公真的以为我能获得利益?春秋步步算计就是为了让我们分裂,他真的能抬高我们家族?”薛原摇了摇头,干脆说穿:“难道您以为玺主洞悉了春秋的计策之后,还会作为春秋之后盾将他推上王储之位?玺主难道真的能坐视你我矛盾的激化而分解自己手中势力?”
世宗的面色变了几变,正踌躇之间……
“父亲,莫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趁这个时候就这两父子拿下!”夏宗根本听不进薛原的一番说辞,什么春秋的一手安排,什么诡计什么分裂,他无瑕去理清这团乱麻,他只能看到眼前局势。
双方阵营的花郎们听了夏宗的话立时紧张起来,手中的利刃扬起冷酷地指向对方。
宝宗紧张地看着父亲的侧面,正欲开口……
“你们放下兵器!”薛原右臂半屈,绝然下令。
宝宗吃了一惊,不解地盯着父亲。
“还不放下兵器!”薛原大喝一声,声严色厉。
石品等花郎们吓了一跳,虽然面有不服之色,不过还是遵薛原令,纷纷垂手将铁剑扔在了地上,一时之间院内一片铿锵之声。
夏宗面带得意之情,正欲下令……
“你们也将兵器放下。”世宗此时也沉声说道,他无视夏宗差点掉到地上的眼珠子,直接冲王允等花郎下令。
王允本来就对今日所行之事提心吊胆极不踏实,听了世宗的吩咐就像扔掉烫手山竽一般,领头将铁剑扔在了地上。
又是一片铿锵之声……
一阵春风吹散了在某一时刻蔽月的薄云,那轮金铂完全失去了遮挡,魄魄清辉铺天盖地,朱红的两扇大门忽然洞开,美室立于门前衣袂飞扬,清澈的目光与月光溶为一体,缓缓扫视着院内呆若木鸡的众人,似乎觉得妙不可言一般,嘴角略弯带着一抹轻快的笑意,略提裙摆迈过了门槛款款入内。
直到步于堂屋之外,才忽然转身,目光之中带着两束凛然再次扫视众人。
“好一出闹剧。”
下颔微微一抬,轻轻摇头,美室笑容未冷。
众人面上便带有赧意,垂头不语目光沉重得只砸在泥地上,不能抬起半分。
更为难堪的是世宗与薛原两人,两人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还好,闹剧已然落幕,没有成为一场悲剧。”嘴角的弧度渐消,美室垂眸看着面色仓惶的一群人,示意石品等花郎全部退下,院内只剩满地铁剑与世宗、宝宗等人。
看着地上的铁剑反射出的一片清辉,美室柳眉略挑,朱唇再启——
“本宫不会支持春秋争夺王储之位。”再次扫视众人一眼,妩媚精致的眼角忽然挑起,掷地有声:“我决定亲自竞争王储之位。”
有如石破天惊,院中众人直地盯着美室,耳膜之内震荡着刚才美室的话,就连一向与美室心意相通的薛原也震惊异常。
“这也许关系到各位家族的生死荣辱,本宫不想勉强你们,如何选择自行决定。”美室话虽如此目光却直盯着世宗,如若她成为王储,之后登上王位必然与贵族处于对立的局面,关健是世宗的选择。
不过短暂的愣怔,薛原淡然一笑,有如刀锋的眉头轻轻一沉,毅然拜倒:“薛原誓死效忠玺主!”
宝宗见父亲如此,自己当然也跟着拜了下去。
美生也是嘴角略斜双眸闪着夺目的光彩:“姐姐真是,每次的想法都如此的振奋人心,弟弟自然跟随。”
“你呢?”美室侧着半张面孔,向着身后的柒宿。
“柒宿的残生只余效忠玺主而已。”柒宿垂下半道目光,语气之中略见凄楚不过坚决如常。
只剩世宗,他的心头震惊之后,飞速地衡量着利益与荣辱,各种牵连各种结果,无法计算精确,他仰视着面前的女人,这个他无比熟悉又从来陌生的女人,他不知道她的心灵之中下一秒钟又会爆发出什么惊人的想法,但是他的余生,又怎么不是只余下一个她而已。
于是眉目忽然温柔,嘴角展现出温和的弧度,目中的光芒有如初见美室之时,热情不减。
“我也会效忠玺主,生死与共。”
夏宗喉结一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不出一句完整之言,只余点头的份。
美室再次绽开了艳丽的笑容,缓缓步下石阶,目光只盯着深沉的夜色与满院铁戈,依然身姿款款步步婉约,带着众人深夜入宫。
明日,将是崭新的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