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草疏疏萤火光,山月朗朗枫树长。
美生自从听了宝宗的话便开始焦急不已,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听说他们两家已经到了劫持彼此的地步,不由得在院内跌足连连,正焦头烂额之际,忽然想起姐姐每逢作出重大决定时,都要前往五指山闲云溪谷的佳稳亭小住几日,当下便亲自带着一帮家丁乘车前往。
一路上却不免孤疑,难道姐姐又面临着什么艰难的选择了?
而溪谷之中,悬于孤崖之上的佳稳亭内,美室正与毗昙置酒长谈,发上的纱缦飒飒飞舞于清爽的山风之中,给葱翠的山谷凭添了一笔绮丽的色彩,这佳稳亭本来就位于幽谷之中至高之处,立于闲云溪的源头,水声悦耳湿润盈面,举目四顾苍翠满目云雾绵绵,半山上的殷红楼阁狭长镶嵌,那是闲云寺的后阁,三人夜宿之地。
空谷之中忽然回响着清朗的笑声,毗昙有些夸张的抑着头下颔高高扬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说来,师傅也曾如此顽皮过?”
原来,美室正与他谈起文努青年时候的趣事,那时文努还是居柒夫之徒,因为贪玩被居柒夫惩罚,为了报复竟然抓了条青蛇捉弄居柒夫。
“只知道居柒夫公是师傅的岳父,想不到还是师傅的师傅。”笑过之后,毗昙的眸子乌黑得发亮,唇红齿白地说出了一句极为绕口的话。
他那灿烂的笑容让美室不由得也是唇角带笑,遥想当年。
“真兴大王曾经说过,新罗有了文努、居柒夫与我美室三人就能吞噬整个天下!言犹在耳但时过境迁。”玉指轻拈白玉杯,红唇轻抿桂花酒,酒香醇厚引得美室略一仰头,修长的玉颈绷直并不见一丝岁月的痕迹,可是岁月还是无声地滑过,即使表面上再怎么光鲜照人,每当回忆往事,美室依然略带凄楚。
“师傅为何叫做国仙?”
耳边忽然响起毗昙的清朗之声。
国仙当然是可以守护国家的仙人之意,文努剑法出众在花郎之中地位极高,是徐罗伐十花郎的精神领袖,是真兴王时倚重的优秀人才,但是是美室最重要的敌人。
一双美目只盯着对面那张清俊的面孔,美室缓缓说来。
竟然从美室的口中得知师傅的功名成就,毗昙一双乌眸神彩奕奕,他以拥有文努这样的师傅自豪,虽然心中的愧疚在自豪的同时滚滚翻涌。
忽然手提着黑瓷的酒壶,猛一仰头,忽然又问。
“那你呢?你的称号是什么?”
美室忽然一愣,不过极为轻微只是转瞬之间,手托黑瓷壶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首再尽,一双乌眸变得深遂而湿润,璀璨夺目脉脉含情,樱唇微启:“倾国之色。”
倾国之色……
口中喃喃重复忽然一笑:“果然符合贴切,玺主您很是喜悦吧?”
喜悦?美室灿然一笑微微摇头。
“这样子称呼我的人,都是面带嘲讽,护国仙人与倾国之色,一人是英雄一人是祸水,实在是让人喜悦。”
目光忽然凄楚,美室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唇角却还是隽永的笑容,这样的神情让毗昙一愣,极为熟悉!有时候的自己也是这般神情,目带凄楚的陷入回忆之中。
于是猛地又往喉咙里灌了口酒。
“所以才怀着那个寒酸之梦,这么多年,只看得到王后的位置。”笑容又艳丽了几分,而凄楚之色也更加的深重,美室再次看向对面清俊的面孔,那双浩瀚如星的乌眸,嘴角略挑:“甚至抛弃儿子,毫不犹豫。”
手指忽然僵硬,险些将酒洒在怀里,毗昙显然没想到美室忽然提起此事,震惊之余心中又掠过一丝凄楚:“寒酸之梦,为何是寒酸之梦?”
“因为不值得,为了那么一个梦。”
一轮金日已经渐渐隐没在天边,残照西斜在美室玉瓷一般的肌肤上勾勒出灿烂的色彩,朦胧而温暖。
“后悔了么?因为那样一个梦而抛弃儿子。”忽然冷笑,毗昙心中却有淡淡地期待。
“从未后悔过抛弃谁,后悔的只是做错了梦境。”柳眉轻抬美目微咪,眸中光芒一闪却是一丝温度皆无。
漆黑无边的星眸猛地暗流汹涌,毗昙几乎忍受不住心中的怒意,却被那层单薄的自尊强自压制,冷笑不已。
美室却是丝毫未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只是继续说道:“所以要舍弃那个梦。”
舍弃……
惊异暂时代替了心中的凄楚,毗昙只盯着美室目不转睛,那个不惜抛弃儿子也要追随的梦,要舍弃了么?
“梦想和舍弃都是相跟相随,但是舍弃不代表放弃,只要认识到了,便会从头来过,放弃寒酸之梦而重新追逐辉煌之梦,这便是我美室一直以来的人生。”忽然一笑凄楚尽消:“没有时间耗费在无聊的追悔与愧疚之上,美室只会去追逐崭新的梦想。”
那春日完全隐没在云彩之后,而美室的目光却忽然光芒万丈,炙热夺人。
毗昙完全被这样的美室震慑住了,这一刹那忘记了被抛弃的怨恨与哀伤,他的心中有种莫名的兴奋翻涌着呼啸着,他依稀知道了美室想要干什么。
“为了崭新的梦想我将赌上一切,所以绝不后悔,美室要做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事,就从今日。”
——
美生带着一帮家丁刚刚才到达闲云寺,额上汗迹还未拭干,便见到又有一群人随后而到,仔细一看竟是德曼,情知自己是被跟踪了,又惊又怒又不敢发作,一双美目尴尬无比飘忽无边,猜疑着公主前来难道是为了阻止美室回宫?便能让世宗与薛原火拼酿成大错,不由得冷汗满额。
洛伊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美生,见他一双美目修长精致竟比那女子还妩媚婉致,粉面修眉,巧鼻丰唇,眉间有岁月留下的几道浅痕,仿若碧池清波的浅浅褶皱,非但不显沧桑,反而更添风韵。只是此时估计是被德曼吓着了,面色苍白满额冷汗,焦虑不已。
不由得浅浅抿唇,不料这个小动作却落到了美生仓惶的眼里,只觉得如见天人,惊艳得张口瞪目,洛伊见他这副形态盯着自己,心下有些恼怒,美目便是一横。
被秋波一震美生才回转了过来,更加尴尬微一侧身,却见到一身紫朱的美室竟然在毗昙的掺扶下,从石梯之上行至寺前,一双杏目喜怒不辩,淡淡地打量着众人。
纵然是洛伊在途中已经将毗昙与美室出行的事情告诉了德曼,可是见到二人如此亲密的形态,德曼还是不由得心中孤疑。
就算是洛伊心中也不免惊奇,她一直知道毗昙的心里对于抛弃自己的母亲怨恨之极,难道因为这场闲游,母子二人解开了心结?心中便有些不安,小心观察德曼的面色。
美生的惊诧就更不用说,那日大殿会议后玺主便称病不见任何人,却忽然与毗昙出来闲游,形状还是如此亲密,让美生怎么也想不透,这一日受的惊吓太多,只剩抚胸的份。
毗昙没想到会有一堆人来到这里,也有些尴尬,放开了美室的手臂。
德曼与美室四目相对,俩人都是微微一笑。
美室立于寺前看着德曼靠近,她的步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笃定?德曼的蜕变从什么时候开始完成?
不过德曼,你与我之间的战斗直到此时才真正开始,美室身姿挺直却面带微笑,迎接着德曼!
——
几日不见,毗昙心中对洛伊甚为挂念,见她竟然前来此处,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无视了瘐信、美生等人,只与洛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若不是天色已晚暮色四合,估计又要带洛伊去看那闲云亭与闲云溪。
瘐信阏川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不以为意,对卿卿我我的一双人视若不见,美生却时不时的偷睨二人,眉下眼角极为关注。
他的这般眼神落入洛伊的眼中,如同蠕虫从心尖上爬过,说不出的胸闷难当,于是只拉着毗昙的手避过众人,一直走到与美生两不相见的地方,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打断了毗昙关于溪谷之中秀丽风景的眉飞色舞。
“你可想过一会儿公主问起,应当如何解释?”
听了洛伊的话毗昙愣怔了一下,挤着眼角拧眉苦思,那夸张纠结的表情让洛伊樱桃轻破,“卟哧”一声,只是唇角还似新月却眉目略沉:“我在途中已经告知殿下,你与玺主同游是为了打探她究竟作何想法。”
原本便是如此,只是毗昙现在也说不清楚心态有何变化,与美室相处这几日些许崇拜油然而生,而怨恨也比从前更增添了几笔,尤其是今日她竟然直言不讳,对于抛弃自己毫无悔意,心中的哀切与怨恨几乎喷涌而出,不过强自抑制而已。
然而这些,不能让公主洞悉。
“玺主可曾告诉你什么?”见毗昙只是沉默,洛伊一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问。
——正欲作答。
却见德曼已从寺中步出,秀眉紧蹙面色凝重,虽然步步沉着但分明也是强自抑制,洛伊便与毗昙终止了交谈迎了过去。
德曼也不理会美生,只径直往来时之路回行,瘐信等人见此情形也不便相询,只尾随其后,直到出了闲云谷才忽然站住,眉间的凝重不减半分,纤纤玉指紧拽着深红的挑花罗裙,眼角轻颤,显然极为不安。
“殿下,美室究竟说了什么?”洛伊上前一步与德曼并肩,此时问道。
德曼摇了摇头,脑中浮现出刚才与美室会面的情境——
闲云寺是极为特殊的山寺,位于闲云溪畔,院若半月托举正殿,抬眸便见殿内香烛依依婉若繁星,绕过正殿迎面而来便是一面剑壁,陡峭的石梯盘旋着依壁而凿,直通嵌入壁内的一排悠长的悬空之阁,那便是山寺之内的修行僧侣与偶然的来客居住之地。
美室与德曼只在殿前的半月中,当时暮色尚浅。
“玺主果然识得好地方,这里风景怡人幽雅静谧,既有流水浅滩又有巍峨峭壁,秀丽不失险竣,既适宜平和心境又让人志气飞扬,在此谷中一日可平俗世纷扰。”
德曼此言倒也由衷,不过语气却明显客套,使得美室一笑——
“只是来清静之处养病而已,图个神清气爽。”
将美室上下打量一番,微一抿唇,德曼直言不讳:“玺主不像在病中。”
丰润的下颔轻轻一抬,嘴角的弧度优雅而淡然,美室柔睫轻闪两下,却喟然一叹:“心病只不在形上。”
情知在此话题上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却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德曼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的目光只肆无忌惮地在美室的面孔上轻轻扫视,却也不见半分尴尬。
“公主如此急切跟随美生到了此地,总不是来探病的吧。”
见德曼打量自己的目光实在有趣,美室笑意更浓,却并不闪避德曼之目光。
“玺主这次不同寻常让我不安,特来请教。”
“请教?”柳眉挑起有如新月,螓首略斜,美室只轻声重复。
“无论是平衡粮价一事还是安康城民乱一事,玺主都给了我不少启发,因此再来请教。”满面云淡风清,德曼此话说得理所当然。
倒是让美室平复了惊异,笑得面若桃花,略略摆首道:“可是这次不会再给你任何启示了,公主殿下,我们站在了同一起点!”
——
而让德曼一路之上焦虑不安的正是美室最后一句话,她的一反常态小心防备,还有为何与自己是站在同一起点?究竟何意……
“她与我说过,要放弃寒酸之梦,去追逐崭新的灿烂梦想。”略略沉声,在听了德曼之言后毗昙剑眉紧蹙,难道真是……
洛伊听了这些,沉重垂眸,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美室已从成为王后之梦彻底清醒。
“殿下,玺主是要亲自参与王位之争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