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华生领军首次大捷,鼓舞了士气壮大了军心。蛮金大军往后退了二十余里,让出了漠北城以东的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地。
我和我领着的一帮兄弟献上了粮草,军营各位无不对我刮目相看,除了华生。他从扯下我面纱那一刻开始,脸色就不好看,眉目间稍有些责怪之意。我不怪他,毕竟是我擅作主张,上漠北来的。
尽管华生满脸不悦,但他也有温情一面。
账内,他将胡家兄弟二人遣了出去,然后拉过我,怒意都快从眼睛里烧了出来,他问:“怎么一回事?你不是应该待在上京的吗?”
我扭开他的大手,揉揉道:“我说过我要替我爹娘报仇,你不准我只好自己来了。”
“连老爷连夫人的死又和蛮金人有什么关系?”他微微喝道。
“当然有关系。”我斜视着他,“只有建功立业,才能有权有势,才能杀了昏君!”
华生听我这样说,楞了半晌,态度强硬:“不要胡闹了,明日一早你就回去,我会跟叔父写封信。”
“我不走。”我立场坚定,“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华生看了好久,突然伸出双手将我揽入他怀中,隔着钢甲我能听到他胸腔内‘扑通扑通’跳动的心。
我似请求地抬起头,“求求你,让我待在这里好不好。”
“我……”华生心软了,他是最见不得我哭的,“你一个女儿家待在军营总归是不方便的,上战场杀敌冲锋陷阵,我怕……”
“你怕万一对不对?”
华生看着我,笃定地点点头。
我忽而心头一阵暖流穿过,抬头对上他眼,“只要有你在,我便没任何畏惧的东西。”
事已至此,华生只好答应我留在漠北,条件是得保全自己。
随后,我将自己怎么来漠北的经过手描脚绘的方式告诉给了华生。
那日,我骑着快马准备追上前行的队伍,一路往北走去。到了凉城,听人说走青山之路最为接近,我听取建议,走了青山。却未曾料到会有山贼拦路,吆喝着要将我扛回家做压寨夫人。我恼羞成怒,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条,抽的他们个个哭爹喊娘求放过。最后,他们毕恭毕敬邀我上寨子里喝酒吃肉,在酒桌上谈起了他们近日做的一笔大买卖。
山匪们把我作为‘女中豪杰’,我对他们说:你们想不想干一番大事业?
他们几百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点的如捣蒜。
华生捏捏我鼻子,语气训斥:“下次不许这样。”话毕,他从怀间掏出一枚用红绳编结的同心结。
我大吃一惊:“这是……”
他把同心结系到我腰间,“当日七夕未曾送出来,今日送给你一样。”华生系好后问我,“可还喜欢?”
何止是喜欢,简直是这世上最最珍贵的物什。
账内站岗小兵窃窃私语,见我和华生并肩走出来,纷纷吓掉了魂似得站得笔直。
山匪们头子名为咬银,他说他爹听戏听得多,犹爱隋末唐初那群英雄好汉,对程咬金这一人物十分佩服,所以自己儿子咬不着金那干脆咬银好了。往漠北一路上,咬银不止一次向我发过牢骚说自己名字太过软弱,不是个硬气名字。
名字虽不中意,但他倒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有志青年。他善用宣花斧,左右各一把,一百二十斤的大家伙在他手上耍得行云流水。
华生没将我是女儿身的事说出去,怕引起别人误会。对外说是前来报国的草寇,又拉来了粮草,全军将士自然高兴的很。
当晚,伙头兵烧了不少好菜,还有好酒。在空阔的草原敌支起了十多丈高的大篝火,苍茫夜色里,笑语齐飞好不快活。
我坐在华生旁边,亲昵之举被众将士尽收眼底,我发现情况不对,抓住华生手腕悄悄耳语道:“别再替我切肉了,你瞧”我使了个眼色。
华生望去,好几十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和我。华生尴尬笑了一笑,放下切肉的刀子,咳嗽两声打破僵局说:“你们看我和雪……连……连兄弟干嘛,莫非是嫌弃今晚肉不好吃酒不好喝,要是这样,从今往后,你们都不要吃了。”
这‘恐吓’十分奏效,他们不担心没肉吃没女人,就担心没酒喝。
胡三斤端起酒壶踉跄着渡了过来,对我说:“壮士今日算是帮了大忙了,才刚看到壮士和将军亲昵无间,我还错把壮士当成了女人,实在是该死该死,现在我自罚三杯,壮士随意。”他倒也实诚,说三杯就三杯,分滴不剩。
我讪讪一笑,陪着他喝了一杯。
他兄弟狐狸不知什么凑到了华生旁边,偷偷摸摸的不晓得再说些什么。他走时,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我问华生:“刚才狐狸来跟你说什么?”
华生笑而不语,暗地里摸了一把我腰,弄得我怪不舒服的。
篝火烧得扬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灰尘,载歌载笑,在漠北天空下尽情飘扬。
咬银跟他的弟兄们和胡三斤跟他的弟兄们打得火热,酒过三巡他俩醉的抱在了一起,乍一看倒像是对孪生兄弟。
将士们渐渐散去,篝火旁只剩下我和华生二人。
我靠在华生肩上,仰透望着满天星辰,感慨良多,“哎,华生你说当时我没撞上你,我俩会相见吗?”
华生想也没想颔首道:“会。”
“我也会。”
思绪顺着篝火上空的火尘不断升空,然后散开。
十年前,太后六十大寿。
太清池边两个小娃娃因一只蝈蝈吵得不可开交。
女娃娃双手叉着腰:“哼,一个破蝈蝈我才不稀罕呢!”
男娃娃双手握住蝈蝈,大大的眼睛里水波盈盈,瘪着小嘴巴:“你不喜欢干嘛要打人。”
女娃娃看见男娃娃哭,有些着急,她不知道男孩子也会掉眼泪,于是刚才的一副骄横样子没了,变得温和起来。
“哎呀,你别哭了,我不抢你蝈蝈了……哎呀,你别哭了好不好。”女娃娃怕被大人发现,急得团团转转,忽而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喂,你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没等男娃娃同意,女娃娃就拽着他的手,飞似得到了长寿湖的戏台上。
“我们等下躲在戏台下,会有很多人的脚走来走去,咱们也不干嘛,只是用棍子去戳他们罢了。”谈起这些,女娃娃兴奋的跺着脚。
男娃娃担心的问:“那会不会被爹娘他们发现?”
“不会不会,听我的就行。”女娃娃拍拍胸脯。
时间已到,戏子们依次上戏台。
女娃娃用细细棍子戳戏子们的脚戳的不亦乐乎,偷偷地捂嘴笑。
男娃娃试着也戳了戳,觉得好玩,用大了力度,一下戳破了戏子的脚,引得本该好好唱戏的戏子一声大叫,吓坏了看戏的太后。
罪魁祸首何人?户部尚书之女连千雪,六岁。
帮凶何人?漠北将军华师之子华生,七岁。
该作何罚?关在一起闭门思过三日。
“对不起……”小华生诺诺而语。
小千雪叹了口气,“唉,你也是太笨了。”
“娘常常告诉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补偿你的。”
“怎么补偿?”
“我不知道……”小华生摸摸脑袋瓜。
“要不……”小千雪学着大人口气,“要不你长大就娶我吧!听大人们说这是人一生中很重要的事,你把这个给了我,就够了。”
“好!等我长大后就娶你!”
“恩,那我们拉勾。”
“好,拉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篝火堆已快烧尽,留下几缕残火还在苦苦支撑。
华生搂我搂得越紧了,他用下巴碰了碰我的额头,细细胡茬在我额间摩擦,他开口在耳边说了句话,一句足以掀起我内心波浪的话。
“等战事结束了,我便娶你。”
我抬头凝视着华生,目光相对,“华生你不能娶我。”
华生愕然:“为何?”
“我是罪臣之女,要是你娶了我自会被人抓住把柄,招来杀身之祸。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我起开,站在火光前指着东边,“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替我爹娘报仇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
华生怎会不知,他走过来拉住我手,他掌心有厚茧,却温温热热如一块融化的麦芽糖。他在掰开我手心,在上面写下一行字,“我不怕任何危难,只要和你一起。”
“华生……你……”我断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那成亲那日我要在树枝丫上挂满红红的灯笼,还要上好的女儿红,还要全上京城最最好看的嫁衣给我穿。”
“好好好,我都依你,我我都依你的。”
漠北夜里寒风凌冽,吹起的风夹着细小砂砾让人眼睛都难以睁开。
这一夜,我睡在漠北的大帐里,辗转不能成眠。中宵起身拉开帐门,偷偷看向华生的大帐,却发现他的大帐里灯火一直通明,隔着牛皮布。还能依稀看到他在案前执笔的剪影,坚毅而清拔,许是在看军书,也是通宵未眠。
我站在帐门静静地凝望,心里头千头万绪,竟会怔怔落下泪来。
不知是何时睡去的。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转,帐门忽然打开,一阵风卷来。我睁开睡眼,只得一道模糊人影,我揉揉眼睛,清醒了一瞧,原来是狐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