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不到,苏三拎着一口看起来就不怎么像“剑”的兵刃朝着英一同学卖弄着成果。
“来来来,看看你的新‘神集’。怎么样?还行吧?”
英一诧异道:“老爷您是认真的吗?”
苏三坦然道:“当然是认真的了。”
英一接过那口兵刃,抚摸着它流线型的刃口,圆润的握把和微微沉重的刃栋,整体重心靠前。那宽刃弯月的造型颇为大气。但是……
“这不是把斧头吗!!!!”英一将老爷的作品狠狠一摔!
“啊哈……玩脱了。”苏三挠着后脑勺满脸不好意思的模样。
“玩脱了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回答这么随便啊!就算我是外国人蛮夷番邦这种蔑称也可以接受,但是斧头我还是见过的好吗!”英一惊呆了。
苏三:“其实……嗯哼……最近我恋爱了。”
“这和你恋爱有什么关系啊!还有小得意的语气能不能改一下!就算是糊弄我也弄把条子来看看呀!闹点说法呀!石头哥?玩儿心呢?”
当场汉语本来不太利索的东瀛剑客一口京片儿都吓出来了。
苏三捡起那口小斧头吹吹干净,笑道:“我不是还刻字了吗?神集没错呀?”
“关键不是刻字好吗!是武器种类都错了啊!你玩个日式RPG游戏有用斧头使剑技的吗?啊?”英一唾沫星子横飞。
苏三:“那只是游戏,英一,真正的剑客,摘叶飞花皆可为剑。”
英一:“你他妈说的好有道理啊,我他妈居然还不了口。”
苏三:“所以……”
英一:“所以我还是拿着这斧头切腹吧……”
“等一等!!!”苏三连忙制住那一心赴死的剑客,换上一副赔笑的黑商嘴脸:“其实啊……”
英一看老爷如此真诚的样子,终于是要用钱解决问题了吗?
“老爷……给条活路吧。若老爷悬赏之下,必有名匠来献刀……”
苏三:“其实我恋爱了……”
英一二话不说想去夺那斧头割肚皮,叫苏三抓着双手,动弹不得。
“好了不开玩笑了,这块锭呢。是做的毛坯,给你看看成色而已,没想到反应那么大。”苏三连忙解释道。
英一:“我真没见过哪个铁匠毛坯还刻字的。”
苏三笑道:“开个玩笑嘛……别那么紧张。”
羽生英一这才缓过来一口气,不过看那毛铁,去了斧柄实有几分内华隐隐从金属色的刃口溢出,这老爷手下,是有几分真功夫的。
许是这剑客傲娇性子犯了,又做忸怩状。
“老爷这玩笑话,我英一听不懂,英一只要天工的神集剑,其他什么绝世神兵也好,都比不上它。”
苏三汗颜……
没想到羽生英一这家伙,对师门传承的执念这么深呀……
“石头,你就别唬人家了,可怜巴巴的。看你说得那么神,我也想晓得你能打出什么兵器来,若以后你老板娘不开酒店了,你也能多份手艺讨口饭吃。”季雯雯说着俏皮话,凑了上来,两眼满是好奇,盯着苏三手中那块铁锭。
苏三二话不说,回了铁炉工作台,又开始忙活。
英一刚坐下,老铁匠凑了过来。
“小娃娃,你怀里的是那口剑的残体吗?”
“残体?”英一不明白夏邦铁匠对剑的理解,也不晓得这铁匠在说什么。“这包里是它的碎片……条子已经断成了二十几块,刀筋络和地肌再无修复的可能,钢铁这种东西,若成了形,有了器,断剑就无法重铸了。”
铁匠认真答道:“这个道理老人家我比你懂,你只是剑客,不晓得剑的父母如何去养育孩子。它已经支离破碎,回炉让那炭火粘着一身狗皮膏药,再挥砍之时,也只是加速下一次突然死亡的时间。如是融成铁水,重新锻铸形体,等于回了娘胎,是另一口剑,另一段‘剑生’了。”
英一觉得,这看似不怎么靠谱的老铁匠……不那么简单。
“老人家你懂,你能铸出它?”
老铁匠伸出手去,英一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包袱递了过去,又仓促问道:“敢问老爷的姓氏。夏邦老爷都是上宾,我这武夫必须行礼。”
老铁匠接过包袱,除去匿于目贯鱼皮之下的三分刀茎,拔了那东瀛剑的犀角,细细看着碎片上的刃纹。答道。
“姓简,简单的简。单于的单。”
“简单……简老爷……"英一当即被这随便到无话可说的起名方式震慑住了。
这大爷……在端看金铁时,犹如变了个人,那指节间的老茧,和千百次挥锤后,层层叠叠浮于掌上的纹路,都像是一副英一记忆里,画作夸张的“浮世绘”,他……就像是一柄浑厚的锤。大拇指和食指都粗得夸张。
“哦……那个呀。是笨铁匠才有的病。”简大爷一点点拼着神集太刀的“残体”,让它变得完整起来。“年轻时只晓得打铁还需自己硬,每一锤都卯足了力气,想要在师傅面前出人头地,一不小心砸中了指头,骨头也裂做四五分,等到好几年后,才晓得这算另一种断骨增高。”
少了两根指头,也依然没放弃铁匠的手艺活吗?
英一看简老爷的眼神,渐渐变得敬重。
简大爷:“石头。刃长四尺一,一分一厘,选薙刀的模子。”
“好勒。”苏三一腿勾着风箱拉手,将毛坯送进炉子,那架势像在做菜,卷在火钳上的镔铁就是“烤肉”。“叠打几层?”
简大爷摇摇头,第一时间没说话。英一看这神态,是遇上难题了?
“老爷?”
简大爷答道:“你们东瀛铁矿少,做个剑都娇生惯养的,都像富家千金,内里绣花似的。这叠出来的纹,起码有千层。是口揉成了点心的精细铁坨呀……”
英一:“那是自然!我皇室传承的教习刀剑,怎能和那些浪人武士同品!研磨都自有二十三道工序!剑坯也是如此。”
“花哨,还不是碎了一地?"简大爷一句话怼得这剑客还不了嘴。
师傅又喊道:“百叠,好好磨。磨出七毫。”
苏三听见这句时,毛铁正红,立马出炉开始锻造,叠钢本是为了提高剑身的强度,苏三形容他简大爷是能将钢铁当做棉花糖一样揉搓的存在,这点倒没说错,这位匠人在夏邦十分出名,不过在武人满地走的大环境下,兵器反倒不那么重要了。常有械斗,钢铁的拉伸和磨损极为严重,在江湖人眼中都是耗材,用过六个月,基本都得换上一手兵器。也没有像英一故乡那么严苛的造剑工艺。
红铁一上钳台,便开始了它从一块驽钝的铁坨,赋予形体,成器的过程。
待到苏三动了长锤,英一才觉得这阵仗大得超乎常理。
“这……”看那火星四溅的工作台,还有一声声叮当作响的动静,犹如火药殉爆的连锁反应,不绝于耳。“恕英一见识少了,为何苏老爷手下的坯子……上了铸台是这种声音。”
简大爷:“那是水锻。若铁坯成了金色,是它最柔软的时候,掺水锻造,能将其中的杂质全数打出来,铁匠的力气要足够大,眼力要足够好,下锤的角度也得有考究。”
英一又见那钢铁曲卷,对折一层,这算一叠,而他的神集,可能就是羽斋大人辛辛苦苦打了两个月,叠了千层而成的剑。
“你那剑‘活’了三百年,原先匠人的热处理,是反复过了好几十次炉子,就和一件精巧的机关一样,拆得多了,年纪大了那些零件也会渐渐地松散,崩坏。”简大爷形容道:“我们夏邦的剑不一样,塑形、铸造、回火不过五次,剩下的,就是靠磨。内里的韵味,都得一点点磨砺而出。”
铸台响了一个多小时,苏三的手臂却没停下过。
直至一把黑不拉几的刀条子出现在英一眼中,苏三递给英一:“试试分量。”
英一握上刀条的抹布,掂量着……
“刚好……”
苏三皱着眉:“那就不对。你是没吃饭吧?”
英一红了脸,“确实没吃。”
“这鱼皮装具都没上,还没渗碳过硼砂,若做出来,还得更沉。你此时说刚好,等会怕不是剑都挥不动了?”说完,苏三又回去忙活了。
英一恍然若失般回到简大爷身边,问道:“你们夏邦的匠人,都是这样的吗?”
简大爷疑惑道:“何处此问?”
英一:“我跟了天香流师傅,学剑从不问剑如何如何,只靠人去应刀,若学不会,便换个徒弟。从来没让人去选剑。”
简大爷递上一碗下口热食,是牛肉汤。
“每个人的体重,臂长,大腰子都不一样,你怎晓得一口剑能让百人使,工匠也一样。我老啦,可不能像这小子一样连续敲上千锤,这是一个道理,你简大爷我还没收过什么徒弟,这小子算一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英一:“英一不懂这些。”
“因为……他和我一样,是个笃信打铁只需自身硬的笨蛋铁匠。”简大爷笑得灿烂:“其他的都说不到一块去。在他一夜做了二十来把小斧,在我家门叫嚷了三个多小时的时候。我就晓得,他有一颗坚韧不拔的钢之心。"
英一喝着汤,身子渐渐暖了,“原本……苏老爷说他只学了十六个小时……我以为是玩笑话,此事当真?”
简单:”不然呢?你知道那小子当时说的什么糊涂混账话吗?“
“什么?”英一问。
简大爷答道:“他说……‘我恋爱了,时间很紧,勉强教个几小时敷衍一下吧?’哈哈哈哈哈啥……”
英一囫囵吞下那段子肉,差点噎着。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