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精明的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对于一个普通的中学生而言,张舒然已经坚持得够久了。
被江民在北楼瞧见时,她正往这边来,林沐和詹姆斯远远地跟在后面,相差二三十米远。如果不是朱守墨,这场围堵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江民刚指出张舒然的所在,巨剑男就冲了出去,身子前倾地往楼下跑。江民回屋捡起撬棍、再与迪里拜尔赶到现场时,他们已经短兵相接
“哐!”
刀影闪耀,一个红白相间的身影掠过朱守墨,意图从侧面突围。迪里拜尔抛出飞镖,被她灵巧地躲开。眼看杀手又要逃了,江民情急之下甩出撬棍,正好打在她前面。几乎是同一秒,白刃飞来,江民本能埋头闪开,只差几厘米,空气被切破,冷浪狂涌,如真的切在脸上。
他的应急反应为队友争取了时间。朱守墨赶上张舒然,巨剑挥舞,没控制好力道,重重打在墙面上,整栋楼都为之撼动。他被震浪短暂击晕,短短一秒不到,就让敌人命中腹部。本来就负伤的战士猛地一颤,跌撞后退,以盾为臂稳住平衡。
张舒然再厉害,毕竟独自一人。朱守墨的增援赶来,詹姆斯直冲而去,林沐则下楼准备从另一端将目标再次围堵。杀人魔料得他们的计划,一个滑步闪过举棒乱挥一气的外教,奔向门洞大开的礼堂,还顺带割开了他的大腿。
迪里拜尔赶到负伤者们身边。江民紧随其后。外教捂住伤口,黑血慢慢流了出来,浸润牛仔裤。他疼得呻吟,但球棒还握得紧。
“GETHER!!!(拿下她!)”
说罢,他就踉跄着朝张舒然逃遁之处赶去。林沐也从楼梯折返,朱守墨勉强站了起来,粗喘不止,剑锋剧烈颤抖。没人大叫,没人丧失战意,恐惧和愤怒在生存的渴望下混为鲁莽的勇气,就连迪里拜尔也不带犹豫地随队友钻入门后。
礼堂弥漫腥臭,没人处理门口的尸体,朱守墨瞟见插头已然腐烂的躯壳,嘴角颤抖。而室内的情况更甚,半发男和士兵管杀不管埋,光是这股味道就让江民窒息。队伍分散开来,寻找张舒然的踪迹。她可能已经从后门逃了,又也许藏在紫红色的棉垂帘后边,死亡隐匿于暗处,伺机待发。
江民有种不详的预感,这可能是个陷阱,可能下一秒怪物就会从行政楼方向杀来,负罪之人早已逃脱。可能性太多了,他们如同瞎子,在黑暗中摸索……
“啊!”
站在主席台上的詹姆斯狂挥铁棒,把校长和半发男曾坐过的长桌砸得稀烂。江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林沐就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举盾格挡飞刀,再捡起一把回丢,飞速移动的红白身影一个空中翻滚躲过,老练的动作把江民看呆了。
这他妈是中学生?这是特种兵吧?
“你就是个懦夫,对不对?”林沐嘶吼,顺阶梯过道上奔。张舒然的飞刀终究有限,不再丢锐器从远处杀人,而是和她玩起了猫捉老鼠,也不理会对方的挑衅,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战斗上。
“你敢不敢和我决斗?不用飞刀,你敢吗?”林沐跳上桌子,腿一软,差点摔倒。张舒然趁此机会跃杀而出,手撑桌面,一个飞踢命中长发女孩的下巴,替地心引力完成工作。
雷鸣忽急,暴雨愈强,江民无从判断敌人去了哪儿,林沐又伤得如何。詹姆斯毫无经验,朝暗处乱挥铁球棒,简直是行走的活靶子;朱守墨伤势严重,只能被动防御,等张舒然主动现身;迪里拜尔手夹飞镖,不知往哪打,慌张地看向伙伴,他也没有头绪,踢倒长发女孩后,那杀人魔就消失不见了,难不成躲到了桌子底下……
“啊!”
是詹姆斯,他捂住胸口,踉跄后退,倒在地上。迪里拜尔想去救,被朱守墨喝住。
“先别慌!”
他们被迫在旁眼睁睁旁观金发男挣扎。雷声淹没了他的呻吟。
“轰隆隆……”
张舒然既然伤了詹姆斯,那必然要经过那儿,除非她还有飞刀。林沐从桌子间爬起来,举盾后撤,防范可能的突袭。
“把门锁上。”朱守墨一边命令一边朝詹姆斯移动,巨盾面朝黑暗。江民把大门用长扫帚卡住,再赶到队友处。詹姆斯的夹克被撕开了,正好在左胸口处。但他奇迹般地没死,甚至伤口也不算深。张舒然一定是精疲力竭了。
然而同样地,他们的状态也极差。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礼堂只有外教的呻吟和雷雨声。她该不会从后门逃了吧?只要那冷血刺客存在一秒,他们的危险就更甚一分。
“这会不会是某种警告?”迪里拜尔问:“她让我们别去追了?”
林沐气得要打人。“你什么意思?”
“不,我只是觉得这说明她要么很虚弱了,要么……”
“要么有别的目标。”林沐替她说完。“那正合我意……不,她一定没走,出来啊,你这贪生怕死的婊子!”
林沐再一次猜对了。理由很简单,如果张舒然从另一边的门逃走,不然不会好心好意记得关。礼堂的味道那么浓,没怪物被引来真是见了鬼。果然,张舒然的嗓音从厅堂另一端幽幽传来,江民似乎在哪听过。
“一对一,你说的。”
“好啊。”林沐拦住队友,大步向声源迈去。“就我一个人,你来吧。”
张舒然露头了,就在后门的固定“屏风”那儿。
“一个人。”
“就站在你面前。”
她又消失了。江民不明白林沐这是玩哪一出,一个躲藏在暗处的杀人狂魔还会真的同意决斗不成?
“回来,林沐!你在自杀吗?”
“别多嘴。”
“轰隆隆……”
“你站在那儿会被……”
江民刚想说“被杀”,未言先中。金铁相交,林沐举盾防御,还没转过身,下一击又从另一边袭来,她侧身躲过,左臂一挥,那闪烁的黯淡红白不见了。
身边有人在动。詹姆斯抓着江民的胳膊站起来,手里还握着铁球棍。
“蕨斗?是吗?和缝子蕨斗是为僧么?”
“别动,詹姆斯。”迪里拜尔道:“我好像明白了。”
“什么?”
林沐翻上桌子,站在高处朝某个方向伸臂。对了,她似乎有远程武器的,但是什么江民不了解。他看着队友在如此危险的位置当靶子,心里急得火烧火燎。要是她倒了,张舒然真的可以解决剩下所有人。
詹姆斯用行动替他表达了想说的话。外教强撑着维持快速的步伐朝林沐射击的方向赶,朱守墨跟了上去,从另外一侧包围。围堵圈再次成型,江民径直走长发女孩,想帮着保护,却被一股力道抓住。
“迪里拜尔?你干什么?”
“她为什么要决斗,你不懂吗?”
“因为她被气傻了!像昨天的我一样!”
“不。”迪里拜尔趁雷鸣时凑到他耳畔说:“因为那样目标就被锁定了!”
“什……”
他恍然大悟,再看深入黑暗的三人,顿时毛骨悚然。张舒然必然会出击,也就必然会选定目标。如果目标只有一个人,而且那个人心知肚明……
“她怎么会想不到?”
也许张舒然真没想到。也许对自己的战史太过自信,也许是轻敌,总之她中了林沐的圈套。本来被下套的是他们,在黑暗的礼堂中很难发现敌人。然而现在,封闭的厅堂却成了束缚她的牢笼。
林沐没有阻止增援,而是让他们逼向后门。江民和迪里拜尔跟在后面,像她一样站在桌子上。
“停!”
两翼的身影停住了。他们就这么站在原地,相距不到三米。暴雨拍打窗璃,雷鸣滚滚,他们伫立在雨的剪影中,等待敌人主动现身。
砰砰。
砰砰。
砰砰。
“嚓!”
她来了,身影自两步外的桌下射出,刃光逼人。林沐首当其冲,她以盾为御挡下第一击,用力前突,却因力气不够反被掀倒。
朱守墨赶来支援,挥剑劈砍黑暗,落空。张舒然意图故技重施,但战士早已长了记性,丢掉巨剑,解脱重负的身体霎时间轻盈如鸟,他揪住了她,失去平衡,重重倒在地上。
“咚!”
“呃啊……”
江民跳下桌子,但见朱守墨死死压在什么东西上面,任凭其使刀戳杀。人的意志终究有限,江民正要出手相助,巨剑男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开来,让被压在底下的敌人得以脱身。
“嗖!”
迪里拜尔的飞镖,偏了。
“嗖嗖嗖!”
林沐的武器,偏了。
“嗖——铛!”
撬棍再次立功。张舒然遭受重击,身子一斜,撞在等待已久的詹姆斯身上。她似乎想靠反作用力弹开,却不得不把能量用在闪避球棍上。这给了林沐机会。她连跳三步,跃向空中。刹那间,那盾不再是普通的盾,却绽放出耀眼的银月之华,点亮昏暗的礼堂——
——“呃!”
光芒转瞬即逝,震动为雷鸣淹没,而雷势愈烈,奏响终局狂歌。闪电和落雨为之伴奏,每一个鼓点都打在他心头。
许久,声音渐淡,盾击的震撼褪去,化为麻木的余波。尘埃落定,悄无声息,唯闻雨声沥沥。
“……”
江民小心翼翼地探去,浑身都在抖,生怕看到的是两个伙伴的尸体。他听见呻吟、喘息和肢体移动声,在减弱的雨势中分外清晰。
翻过连桌,于缓慢放晴的天色照耀下,他看清了一切:
林沐瘫倒在地,闭着眼睛大口喘气,臂盾不在了。詹姆斯正茫然地摆弄着它,其竖立于什么东西上,似墓碑一般。目光下移,盾尾附带的可收放式尖刃插在红白色的袖管中,将手臂的主人牢牢钉在原地。
直到这时,江民才第一次看清张舒然的脸。小巧的鼻子、双眼皮的柳叶眼、发丝凌乱地盖住两颊。他曾见过,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她总是独来独往,步伐轻盈而骄傲,双眸怜悯地睥睨旁人。而今,她再也维持不住优越姿态,黑瞳因恐惧而睁得老大,不是因为臂膀的创伤。
她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迪里拜尔凑到旁边,难说她的情绪如何。江民也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杀掉杰克,带来无数恐惧的竟然是她?一睹真容前,他以为会看到一张多么不寻常的脸。但事实证明那个掀起腥风血雨的杀人魔张舒然不过是个普通中学生罢了,顶多练过体操,步伐自傲些,再没别的异常之处。
还有呻吟,是男生的。朱守墨刚才的勇猛举动使之身中数刀,多半不行了。他想用药,但自己的在科技艺术馆已经用完。杰克和社会哥应该还有,但他们不在了……
林沐从地上爬起来,也听见了哀声。她从衣服内衬里摸出一个小皮包,拣得根药管,递给迪里拜尔。记得刘盟是没给她药的,也许是杰克所分。
杰克。
“该算账了。”林沐伸展双臂,揉搓手腕。“江民,帮我按住她的腿。奥康奈尔先生,请你帮我按住她的另一只手。”
江民不知道她想怎么处死杀人魔,既好奇又紧张,还带有丝丝恐惧。为什么害怕?这是她的报应,是对杰克和无数死于非命的无辜之人的告慰。他按住她套在校裤里的双膝,克制不住地颤抖,牙床相击,咔咔嗒嗒。
林沐从詹姆斯那儿要过铁球棍。江民顿时知道了仇人的下场。林沐拿到行刑工具,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深吸两口气,目视窗外放晴的苍穹。
张舒然开始呜咽。“我要痛快的。”她哀求:“你技巧不错,但这是大逃杀,没有规则可言。我为了活下去,只能……”
“闭嘴,婊子。”林沐踢了她一脚。朝空气练习挥棒。“没有规则,对,对,是啊——”
长发女孩猛然转身,重棒打在张舒然脸上。曾经的杀人魔愣了一秒,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惨叫。她剧烈颤抖,江民几乎压不住她。
“杰克给的。”林沐抬高音量盖过叫声。“怎么样?是不是很痛?是不是很快?”
“唔啊,啊啊,啊……”
“咚!”
铁棍掠过空气的声音清晰入耳。这回张舒然的惨叫像溺水者发出的,咕噜咕噜。江民已经呆了,他从未想象过人的脸可以像干果面包一样被敲变形。
“詹姆斯给的。你觉得胸口被捅和脸被砸哪个更痛?”
“呜噜……呜啊……”她疯狂挣扎。詹姆斯松开了手,她战栗的五指护住脸庞。
“啪!”
林沐不在意,隔着手打了下去。她立马将掌弹开,铁棒附带的倒钩钩起皮肉。
“朱守墨给的,他被你刺了多少刀?你说啊!你开口啊!哦,不行,一摊烂泥能说什么?”
“……呃啊……”
“啪!”
白色的珠子滑了出来。
“江民、刘盟和其它被你害死的人给的。怎么样?喜不喜欢?痛不痛?快不快?你不是要痛快吗?!”
“……”
“啪!”
一塌糊涂。
“所有被你所杀的人给的,喜不喜欢啊?说啊!”
“……”
“啪!”
原本是脸的地方,现在像被挖了一勺似的,血肉模糊。下颚失去支撑,贴倒在喉咙处。发际线所在的额头如龟裂的山坡。詹姆斯转身呕吐,江民则吐无可吐。他只是觉得失落,本能地发颤。无论张舒然死得多惨,他们都回不来了……
“这一棍为了我自己。”林沐轻声道。她将铁球棒一丢,瘫坐于地,嚎啕大哭。屋外的天彻底晴了,云销雨霁,分外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