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刘盟刘盟刘盟」

雨。

「刘盟刘盟刘盟」

阶梯。

「刘盟刘盟刘盟」

有人在说话。

「刘盟刘盟刘盟」

“……江民……”

「有什么意义……」

“江民！”

某人撞了他一下。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地面很冰，很硬。

“啊！”

“起来……”

他起来，握着撬棍。为什么是撬棍？他要用撬棍打谁？要杀谁？下一个死的又会是谁？罗冠宇死了，杰克死了，社会哥死了，他们都死了，马上轮到他和霍萌了……

霍萌！

他抓紧混血儿的衣服，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女孩满脸惊惶。“别，别，要追来了！”

他这才想起怪物这回事。望向中心广场，马蹄蜘蛛正用镰刀翻弄什么东西，那是社会哥的遗骸。胃容物上涌，他转身呕出酸液，却看见又有几匹怪物从科技艺术馆奔来，悬浮鱿鱼顶着暴雨挥动触腕。如此超现实的景象真实地展现眼前，江民已无法承受更多，只差一根稻草就要崩溃。

伙伴替他揪住稻草。詹姆斯独自一人背起迪里拜尔，霍萌拽住他的手继续逃命，就像他之前所做的那样。

行政楼底层是半开放的，贴有历代名人及名言的柱子支撑其上五层楼的重量。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污血凝结成张牙舞爪的图案，困缚人体碎片。沾雨的鞋底在血泊中打滑，好几次，他差点摔扑在素不相识的发臭躯壳上，有些他认识。鹌鹑被钉在消防栓上的，无神的眼哀怨地瞪视逃命者，预言他们将遭受同样的命运。

一个接一个死去。

跑至高三组团时，他望见追逐的身影。那楼柱间闪忽不定的，是张舒然。她动作快极了，眨眼间就从楼梯口消失不见。林沐紧随其后，巨剑战士半途折返，连看都没有看江民一眼，冲上跟前的另一处上行通道，巨盾上沾有血迹。

嗒嗒蹄声，马蹄怪追来，他们被迫躲进楼梯间。詹姆斯放下迪里拜尔，把铁栅门拉上，手背青筋暴突。门刚合上，镰刀就挥了过来，击中门框，炸出的巨响与雷鸣融为一体。

“坎豪她。”外教说，头也不回地走了，加入追逐张舒然的队伍。看好她？他们都免不了一死，或早或晚，就像社会哥那样。

霍萌隔着铁栅射箭，她手抖得厉害，射出的箭一发没中，反而弹回来，惹得马蹄怪更加烦躁。它劈拉阻碍猎杀的铁门，镰刀卡在缝隙里，一拉，门动了。即便是怪物的小脑袋瓜也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它开始拖动武器，将缝隙越弄越大。

他们只得继续跑。江民背起迪里拜尔时碰到了她的脚踝，惹得女孩大呼小叫。逃亡路上她用家乡方言嘀咕不断，如咒语般萦绕他的耳畔。

高三组团不比高二更安全。抵达五楼时，一根硕大的腕足从外边垂了下来，恍惚间江民仿佛被缩小丢到了超市的海产部。顺走廊跑时，他以为那触手不会做什么。

他错了。腕足觅得猎物气息，兴奋地战栗，呼朋唤友前来围堵。霍萌回身射击，利箭出弦，扎进红黑色的怪物躯体。巨鱿鱼像人碰了倒刺似的抖抖腕足，继续进攻。他们别无他法，逃进最近的教室里。把门堵上。

怪物如蓝鲸一般大，区区教室阻挡不了肆虐的力量。腕足拍打玻璃，一下又一下，裂痕炸出，似开裂的冰面。合金框架还能撑一会儿，但又能撑多久？

他们完了。

江民丢下新疆女孩，跪坐在地。他颤，像风中一抹野草。周围的摆设有几分熟悉，仔细一看，这就是当初他们度过第一夜的那个房间。经历了那么多，他又到了这儿，而有的人则永远无法回来。命运不放过任何人，杰克走了，刘盟走了，终于轮到他了……

……还有霍萌。混血儿习惯性地持弓射击，动作越来越慢，直到拉不满弦，箭矢像纸飞机似的坠落墙角，被腕足拍下的碎玻璃掩埋。她闭眼长叹，放下弓，双手扶额，苦苦思索着什么。

“江民。”

她的头还埋在臂弯里。

“我们没能撑下去。”江民贴着讲台站起来，手搭上她的肩。死亡迫近，彼此的温暖如万倾黑暗中微不足道的火花，只有渴望者能看见。“我们可以从另外一边窗户跳下去，摔死比它好。”

“不一定摔死，五楼。”她嗡嗡地说：“但……”

女孩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泪水充盈眼眶，如水晶般晶莹剔透。

“……我有主意了。”

“我们不可能打过它。”腕足开始绞动合金窗框，喳啦啦地响。

“不需要打败它。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这一切不过是梦？”

“这……”

霍萌语气急切，打断了他。“如果做梦的人死了，梦就会结束，对不对？”

江民不能呼吸了。

“你……别……”

霍萌抱住了他，死死相拥。

“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个梦。没人会记得我们，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你陪伴我的记忆永不消逝。”

说罢，她推开爱人。江民去揽女孩的手，落空。他倒在一片桌椅板凳间，眼睁睁地看着腕足掀开扭曲变形的窗框。霍萌背对着他，张开双臂，迎接死神的怀抱。

“霍萌！！！！！！！！”

尾音未散，触手已卷住了她。霍萌被带出教室时最后看了江民一眼，那份不舍刻骨铭心。

她消失于雨幕中。系双马尾的脑袋、肩膀、身子、双腿，最后是鞋子，江民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

腕足惬意地舞动，转而搜寻别的猎物。一切都平息下来，唯闻雨落不休，电闪雷鸣。

她至死都不明白，梦根本不存在。

江民还在这儿，在因雨而分外寒冷的走廊里，手握撬棍，鞋底沾满粘稠的血。几步外就是尸体，新添不久的，伤口鲜红依在。而另一边的尸首已经开始膨胀，肚腹浮肿，踩一脚就能破。内脏会像节日礼包的彩纸那般弹射而出。

究竟哪种死法更好？霍萌说五楼不一定摔死……但至少他们可以共赴黄泉。如今混血女孩已经不见了，不可能找回来。就像之前的所有人的那样。他折回教室，里面只有东倒西歪的堆放桌椅、偏斜的行军床和瑟瑟发抖的迪里拜尔。她还在嘀咕家乡话，抱成一团。

如果自己像她一样就好了。江民想。没有太多牵挂。那样死起来也容易。

他突然心脏绞痛，霍萌死去的事实仿佛现在才被大脑理解。

为什么自己不和她一起死？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走了？

只留下他？？？

江民一拳挥向讲台，又一拳。很痛，但不及心痛的千分之一。他绝望地长啸，以头抢地，举起撬棍打算自我了解，可棍尖太钝，他无法自己敲死自己。

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啊啊啊啊——”江民甩掉棍子，在暴雨带来的染雨狂风中颤抖，他们都走了，离开这荒诞不经的比赛，不必忍受孤落之苦。而他，他是最孤独的，他什么也没有，连霍萌都离他而去，被触手掳走，再也回不来了！

那是他的霍萌啊！

那双蒙雾的爱意之眸，只有死后相见了。

江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要用同样的方式离开，去他妈的比赛，去他妈的前十名。伙伴都死了，留他做甚？

「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

江民双手空空地走出空教室，巨鱿鱼的长触在天井里晃动。雨丝打在栏杆上，又弹至他的脸，似霍萌的轻抚。很快了，萌萌。只需等触腕觅得自己，带走这无用的躯壳，他们就能团聚……

嗒嗒嗒嗒。

等来的不是巨鱿，马蹄怪？马蹄怪也行，来个干脆利落的。

剧痛迟迟不来，一串踏步声掠过他遁入别处，剩下的的杂乱无章。他睁开眼睛，左右一看，却见得几抹人影。

林沐从右方跑来，跌跌撞撞，在湿漉漉的走廊上打滑。另一边，詹姆斯和朱守墨匆匆出现，巨剑男半伏身子，表情痛苦。

外教的眉毛皱了一下，目光从他转移到旁边的教室。江民麻木地旁观他们赶到，追进屋里，又跑出来，往别处去。追吧，追吧。追到最后都被怪物吃掉，谁也没剩下。

朱守墨坚持不住，半跪于地。詹姆斯叫他小心，如来时般急忙忙地离开。脚步声远去，巨鱿鱼也开始移动，尾须如风中黑柳絮。高三组团似墓园般安静，不远处的尸体被溅雨刷出碎屑，混浊的液体顺地势流下走廊边缘，形成肮脏的河流。

“她们呢？”朱守墨问。

江民不语。他嚎哭，猛锤石砖，恨不得万箭穿心。迪里拜尔从教室里爬出来，十指相互钩抓，看看他又看看巨剑男，欲言又止。

“轰隆隆……”

“她不希望你这副样子，江民。”朱守墨说：“你要活下去，胜利就在眼前了。”

“……这……这胜利……有什么意义……”

“我的朋友也死了，插头，刚开始就死了，我该劝住他别乱动，但他还是死了。还有穆豪书、史仲一，他们都没挺过来，但这不是说我得像他们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江民抹掉泪水，与他的双眼对视。那双黑眸又不甘、有悔恨，但唯独看不见迷茫。霍萌会想要他变成这样吗？他只想要她。

“江，江民，按照概率学，你再见到她的可能性是有的。”迪里拜尔颤巍巍地安慰：“她也许没死呢？她也许掉到楼顶了，躲在小屋里，等你去找她啊。”

希望是如此甜美，与绝望的混合又苦涩不堪。真相如何，江民没有勇气去假设。他回忆过往，在科技艺术馆的时候，他也以为一切都完了。然而自己终究是带她逃了出来。

还有希望，非常非常渺小，但的确存在着的希望。

江民点点头，扶杆站起，让寒风凄雨把自己浇个通透。

“只要解决张舒然，只要那疯子死了，我们就成功大半。那些怪物已经闯进了保卫处，高三组团暂时安全。”

“只要找到她？”

“对。我差点逮住她了，但被刮中肚子。不，不打紧，只是浅伤。但我们跟丢了她，要是那疯子再躲起来，事情就麻烦了……”

“你说的没错，朱守墨，要有希望。”江民凝视对楼的长廊。“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