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是从厕所的后窗逃的。
令书艺说过,图书馆的大小门窗都关上了。大门、运货后门和办公走廊尽头的大门都有锁,二楼书店的窗户因为靠着疏水管道,容易被人利用侵入,也关闭了。一楼的厕所因为“已满”,被受不了味道的人们拿保健册子宣传栏堵住。图书馆基本上处于全封闭状态。
但唯独二楼的没有。
社会哥踏上不久前杰克踩过的椅子,攀到窗楣处向下张望,然后铁青着脸下来,径直走到令书艺面前。后者自卫地掏出小刀,赵德宇在旁举起榔头。
社会哥扯掉口罩。
“你说过,所有门窗都封闭了。”
令书艺不以为然,但却把小刀握得老紧。“所有有威胁的门窗都关了。这扇窗户人上不来,对怪物又太小。何况你自个闻闻,这味道,不开窗户岂不是要闷死人。”
几个跟来的高一学弟悄悄地笑。
“何况,我们封锁门窗是为了不让敌人进来。如果有人想出去,我们是不拦的。你为什么不想想她干嘛要走?”说罢,“临时馆长”转身大步离开。社会哥愣在原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江民难受不已。
三人走回书店,社会哥刚进门就打出一拳,正中柜台,整个房间都在颤。江民吓了一跳,眨眨眼睛,往后退了一点。
二爷这回儿倒不哭哭啼啼,眼神复杂,套着不合身大大棉衣爬回柜台里头,埋首整理东西。
“我要找到她。”社会哥忽然说。
江民心猛地凉了。
“你在逗我。”
“我一个人去找。”他语气坚决。“你们不必跟来。图书馆还很安全,留在这儿,看好武器。江民,你的铁扇子在哪?”
“这……好像放在霍萌那儿了。你说要找,我觉得拿着它太麻烦……”
“不麻烦,遇到危险没有武器才麻烦。”
“刘盟,我知道。我想说你干嘛非要为杰克殚精竭虑的?国际部一次,在教室里又是一次,现在又来。她是我们的同学,但只是碰巧和我们在比赛开始后走一路罢了。干嘛要迁就她?”江民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她走到哪,人们就用看罪犯的眼神打量我们。好吧,我承认她是我们队伍的一份子,但既然她自己决定要走,你就别去追了。”
社会哥抬起头,与江民对视,目光平静。
“这是我的私事了。之前,我一直在保护你们的安全。但现在,至少几个小时之内,你们得靠自己。”他一边说一边换掉铁锤,改成尖钩。“霍萌可以信任,迪里拜尔不行。那个戴白框眼镜的你要小心,赵德宇……我不指望你们能拉拢。”
“什么?你……”江民看了眼门外,确定没人偷听。“你在说什么?”
“令书艺之所以还没有动咱们的补给,是因为有我和杰克在。现在杰克走了,我要去找她,你们可得小心。”社会哥眼露哀伤。“我应该留下来,但我也应该去找她。就这样吧。”
社会哥拧紧替换式武器头,朝他们点点头,离开书店。江民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你这是出去送死!万一遇见那个把人扎成刺猬的变态,你怎么办?”
“这栋建筑里的变态也不少。”社会哥说,瞟看靠坐墙壁的沉默伤员们。“你不觉得他们太安静了吗?”
太安静了?
江民看向最近的一名同学。这人裹在蓝色大衣里,头埋低。夹在另外两人中间。他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了,但他不敢确定。开玩笑的吧?怎么会光明正大地……
那人眼睛睁得老大。
江民浑身一震,跌坐在地。突如其来的恐怖比一千个逐渐逼近的郑雷还可怕。那家伙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也许杰克砸玻璃门的时候还有呼吸。就在他们来来回回奔忙时,这人悄无声息地死掉了,用木偶般无神的眼盯着地面。江民环顾四周,许多双眼睛死气沉沉地盯着他看,有男有女,都面色苍白,嘴唇发紫。
“……啊……”其中一人挣扎着发出声音,扶着栏杆站起来。还有力气动的纷纷看向江民,目光犹如鬼魅。挪动校服包裹下四肢,虚弱地弓腰站着。
“你带回了补给。”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畔说,差点把江民吓倒在地。那死人旁的皱巴衣堆里有双黯淡的眼盯着自己。
“你……”
“我们要药。”另一个人说,江民盯着他干瘪的嘴唇看了半天,猛然意识到这家伙自己认识。
“马,马文轩?”
曾经一道选修羽毛球课的马文轩微微点头,那只往昔握拍、无往不利的手颤得不成样子。余光里有片暗红色的东西,江民瞟去,只见对方的腹部破了个大口子,血污自胸口漫至胯部,覆盖大半校服下的白色卫衣。
江民被伤口骇得说不出话。这时一楼前厅传来交谈声,他想起朋友要离开的事,晕晕沉沉地爬起来,冲到栅栏边,向下望去。
社会哥在和赵德宇说着什么,那整装待发的姿态,那偏向门口的脚尖……江民内心产生一股冲动,想大喊社会哥的名字,求他留下来。但不行。认识刘盟这么多年,江民深知只要这家伙认准了什么事,就没法阻碍他。
说到底,社会哥更关心杰克的安全吧。
重色轻友的家伙。
愤怒与怨恨挤走遗憾和不舍。他侧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挚友离开的情景。还活着的伤员们盯着自己,那一瞬间,他仿佛变成了救世主。
「去吧,刘盟。」他想。「你去救你的杰克,我要留下来帮帮这些可怜人。我才是高尚重情的,不像你为了一个总给队伍惹麻烦的太妹离开伙伴。」
江民看向马文轩。
“你们要药是吗?”钥匙抖动声。
他们齐刷刷地点头。
“我来弄。”他说,承诺被推开玻璃门的响动掩盖。
书店里有药。据马文轩说,药品本来是由迪里拜尔负责看管发放的。现在新疆姑娘身负重伤,自顾不暇,药品无人监视。江民趁此机会偷偷拿了一些。
仅仅是一些。令书艺反应迅速,社会哥刚离开不到十分钟,白框眼镜男就上来搬走了装药品的纸箱。江民从里边摸了两包止痛药,那家伙上楼时,听见脚步声的他赶紧把药箱放回柜台底下,翻出来,故作镇定地读漫画。
“我来拿点东西。”白框眼镜男进门就说:“你俩在干嘛呢?”
江民抖抖手中的漫画杂志,二爷则坐在鸡汤书本区闷头喝饮料。
“到一楼来吧。”他说,走到柜台后边,直接搬出箱子,也没检查一下。江民松了口气,顺口答应了。
“跟着下来吧,拿好东西。”他朝门外走。“哦,我叫鲍路明,你叫明哥就成。”
明哥走到门口,见江民没动,努努下巴。这时江民想起了社会哥的告诫,虽然不愿回想那黑色风衣的背影,但还是说道:“我在上边就好。这儿有书读。”
“下边也有,还有火烤。”
“我不冷。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那……行。我去给书艺说声。”明哥说完,抱着箱子走了。江民目送他离开,两旁的伤员略有骚动,他没管,消失在楼梯口。
江民叹了口气,手揣进校服荷包揉捏刚拿到的两包药,仿佛那是炸药包。社会哥走了,他们的庇护没有了。令书艺下一步会怎么办呢?
“江民。”
二爷唤他,眼睛看向别处。
“干嘛?”
“你为什么……那么干?”
“帮人。”
“如果被发现怎么办?如果,如果令书艺发现了,我们非得被赶出去不可。”二爷抖了一下。“甚至被打断腿……江民,别这样了。我们好好的听他们话就行。”
江民算是理解为什么杰克老对罗冠宇发脾气了。
“你他娘的怂着吧。”他骂,抓起一本漫画,头也不回地走出书店。
“别啊,江民,我们留在这儿吧。江民,江民?留在这里不好吗?令书艺把这里管的井井有条……”
“不。”他说,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还有很多事要做。社会哥不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首先要做的,是分析图书馆的情况。刚来时,江民没怎么在意二楼的这帮伤员,现在发现另有隐情。他首先和马文轩聊了聊。后者一开始不愿讲太多,还不时往一楼瞟。但在江民的鼓动下,他打开了话匣子。
“我来之前就伤了。”马文轩悄声说。他们坐在书店的磨砂玻璃隔墙处,避开下方监视的目光。“被一个疯子刺的。那厮完全疯掉了,但我看这里的人也差不多。令书艺是书香社的社长,和图书馆工作人员的关系不错,有钥匙。我们来时,她和男朋友接纳了我们所有人,还想帮助更多的人。咳咳,就像,咳咳……”
“你没事吧?”
“你觉得……咳……我没事吗?算了。总之,她一开始很好的。要我说她就是当领导的料,至少昨天中午是这样。
“我们当时全都怕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受伤的学生发现大田旁边有地方可以躲,全跑了过来。很快图书馆人变得很多。令书艺把门关上了,如果有人求助又给打开。至少昨天白天是这样。
“当时馆里很乱,人到处都是,受伤的人也到处都有。你是不知道,叫得只有那么惨了。我也是,我靠在那边的墙角,痛昏了过去。等我醒过来时已经要晚上了。”
“对了,令书艺说昨天晚上有怪物侵入……”
“我正好讲到那儿。就在我醒过来的时候,令书艺正和她朋友吵。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俩关系很好,但当时吵得不可开交。令书艺想先照料伤员,拿多余的衣服和找到的窗帘包扎。她朋友则认为不该管我们,全部去检查图书馆有没有破漏的地方。
“我们都支持令书艺,这不用说。但后来证明她朋友才是对的。怪物果然来了。天还没完全黑,我们就听见那种拉长了的嘶叫,你昨天也听见了,对吧?你们昨天躲在哪儿?”
“高三组团教室里,那怪物就从门口经过。”
“只是经过。咳……咳咳。但,啊……我们被入侵了。先是几只拍打后门,能动的大部分怕得躲到各处去了,往楼上跑。结果证明待在楼下还能活。打后门的只是一只,还有几只从五楼的天台钻了进来。不知道它们怎么爬上墙的,总之它们进来了……”
“会爬墙?”
“是啊,爬墙。图书馆的活人味道这么浓,它们兴奋得不得了。”
“什么怪物?”
“我在一楼没看见,存活的人也不会说。好像拿着镰刀,长了八条腿,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蜘蛛。怪物长什么样不重要,总之它们钻进图书馆,虐杀躲到楼上的人。大部分在三楼,听说人们躲到角落里,被全部切成肉块……”
江民想起早上看见的血泊,捏住喉咙。“但我没闻见气味,这么多人死了应该有很大的味道啊。”
“你仔细闻闻。”
江民照做。空气冰冷萧瑟,隐隐有……血腥。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天气寒冷、注意力专注于别的地方,加上林城许多人有鼻炎,他们一伙竟然都没有发觉楼上传来的丝丝血腥气息。可能社会哥闻见了,但他多半会以为是二楼伤员的味道吧。
“那……怪物没下来?”
马文轩摇摇头。“它们在楼上乱杀一番就走了。关键不在它杀了多少人,而是被杀的人中有令书艺的那个朋友。你想不到她当时哭得有多伤心,好像要把肺给挖出来似的。
“我理解她。要是当初听朋友的建议,也就不会死。这只是一种……咳……假设。怪物想进来照样有办法。经过昨晚的事后,图书馆的人少了一些。很多人没被杀死,你看看周围,很多人都是昨天晚上受的伤。伤口重得吓人……咳……嘶……”
“你还行吗?”江民扶住马文轩,瞟眼楼梯口。
“快了……”他苦笑。“……噩梦就快结束了……”
“马文轩,你不要睡过去。”
“咳……咳……江民,这里有些伤员和我一样,治不了了。但有的只是伤口看起来严重,就被送上来等死。药品绝对足够,可……咳……可令书艺……不可能把药分给我们了。你……啊……你想办法弄到药,补给箱里绝对有药。帮一些吧……”
马文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散不见。他手一摊,闭上眼睛睡着了。江民仿佛磕了药,头晕不已。他别开目光,但见周围的伤员渴望与哀求的眼神。
“给我点时间。”江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