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讽刺,就是连讽刺你的兴趣都没有。
最大的轻蔑,也恰恰是连轻蔑你的兴趣都没有。
耶律成都迎着赤金脚步前进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去。
他心静如水,面上波澜不惊,眉宇之间不掺杂任何感情,面部冷峻,好似前方迎面砍来的赤金和赤金手中的弯刀,只是一个影子。
赤金的弯刀凌空劈下来的时候,耶律成都也瞬间抽出弯刀抵住。
火星四溅,赤金抽回弯刀,连换了八路,每一路都能将耶律成都砍作两段,每一路也都被耶律成都轻易抵住。
每一刀砍过来,赤金口中都会有一声咒骂。
于是交手之中,耶律成都就又被赤金骂了八遍。
第一声,骂耶律成都和拓跋骄,辜负皇恩,奸佞不忠。
第二声,骂耶律成都和拓跋骄,蔑视太祖,图谋不轨。
第三声,骂耶律成都和拓跋骄,手握兵权,阳奉阴违。
第四声,骂耶律成都和拓跋骄,祸国殃民,无情掠夺。
第五声,骂耶律成都和拓跋骄,贪恋富贵,胸无大志。
第六声,骂耶律成都和拓跋骄,诡计多端,不是丈夫。
第七声,骂耶律成都和拓跋骄,无耻。
第八声,骂耶律成都和拓跋骄,无耻。
耶律成都一边挥刀招架,一边笑道:“想不到千户大人竟是个口齿伶俐的将军。”
赤金骂的嗓音嘶哑,手腕上的力气却源源不绝。
耶律成都从容不迫,赤金每砍来一刀,耶律成都都叫自己手中的弯刀砍在赤金弯刀刀刃的同一处,每砍一下,刀刃上的口子便加深一分,力道精深,刀法精准。
只听一生脆响,耶律成都手中的弯刀由下至上直直砍在赤金由上至下砍来的刀锋之上,那一处口子,彻底断裂,闪着光芒旋转着呼呼飞出去,直直落在地上,插进土地之中。
赤金手中的弯刀,只剩下了一半,整个人错愕地呆呆地立在原地。
赤金明白了,耶律成都招招抵架,而不还手出招,只是为了羞辱自己。
一个行军打仗的军人,被人砍断了手中的武器,这是比死更难过的屈辱。
赤金扔掉手中的半截弯刀,呆呆看着耶律成都。
耶律成都只是淡淡看着赤金,眼里没有尊重,没有轻蔑,没有同情,没有憎恨。
耶律成都的眼里,没有任何感情。
赤金知道,在耶律成都眼中,自己连对手都不算,耶律成都只把自己当作一个影子,当作一团空气。
最大的讽刺,就是连讽刺你的兴趣都没有。
最大的轻蔑,也恰恰是连轻蔑你的感情都没有。
赤金的眼中,写满了灰白,这是死亡的颜色,也是死心的颜色,是人生最后一丝味道的颜色。
耶律成都看着赤金道:“千户大人,这里沃野连绵百十里,常有清风蝴蝶往来作伴,将你葬在这里,你也得了个好去处。”
赤金点点头,在他的身上早已经没了雄壮果敢、坚毅豪迈的将军豪气,脸上现出一种无以名状的黑色。他嘴角微微抽搐,自己察觉到之后,又极力克制,以掩饰心头的不安、焦虑和绝望。
赤金的瞳孔之中,映着耶律成都,也硬着耶律成都手中闪闪发光的弯刀,一道流光在赤金的瞳孔中闪过,刀锋磨过头骨的声音响起,赤金的身躯应声倒下。
耶律成都命令手下士兵在草原上挖了一个深坑,将自己杀死赤金的弯刀与赤金一起埋葬,同时也埋了自己手下战死的士兵。
耶律成都回头看向肯特山的时候,发现肯特山越发神秘挺拔,就横亘在自己面前。
耶律成都心生感慨:这肯特山就好像在告诉自己,余生还有很多艰难。
耶律成都吩咐军士,向东二十里扎营,此刻他觉得异常疲惫,无力行军。耶律成都一个人坐在草原上,看着天边渐渐变色的夕阳,夕阳淡黄又有点发红的光铺在他的脸上。
死去的人,在死去之前,通常感受得到天地间最大的孤独。
那孤独,是死神来到之时的恐惧,是生命即将终结的不舍,是壮志未酬的不甘,这些如山一般沉重的感受袭来之时,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
好在在生命结束的那一瞬间,这一切就都结束了。最痛的痛苦,只有那一瞬。
这是死人孤独和快乐。
活着的人,却永远被孤独笼罩着。
比如耶律成都。
在杀死赤金之后,他觉得自己手足无措,又不想被人发觉,所以,他选择一个人,面对夕阳,静静坐着。
杀人,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快感,只有无边无尽的孤独。
他从赤金的眼中看到绝望的颜色,也看到了自己。
这是赤金逃不开的宿命,耶律成都自问道:“这不也正是自己逃不开的宿命吗?”
没有人会永远胜利,即便雄壮勇猛如成吉思汗那样的男人,也依旧逃不过失败两个字。
对于别人而言,失败只是一时,对于自己而言,失败,只需要一次就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
与赤金一样,耶律成都的字典里,没有背叛,没有逃跑这俩个词语。
现在,他为赤金流下了一滴泪水。
没错,过了今天,一个依旧活着的耶律成都可以为已经死掉的赤金冠上任何本来莫须有的罪名。
耶律成都可以告诉全天下,自己才是英雄,杀掉赤金,是除恶。
而这句话,本该是赤金才有资格说出口的。
只是赤金已经死了,即便全天下都不相信耶律成都的话,但也是死无对证,更何况,或许自己编织的这个故事,却正是全天下人最想听的。
毕竟天下人,多数都一样,喜欢听除恶的故事,喜欢听觊觎财富的人破产的故事,喜欢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别人也失败了的故事。只要是故事,就会有人愿意听。
天下人多数都一样,喊得义愤填膺,但其实每个人暗地里却都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
耶律成都擦拭掉眼角的那滴泪水,他不相信长生天,他只相信自己,可每每想到悬在每个人头上的宿命,他又不得不仔细思考长生天法理这件事情。
耶律成都没有恨意,只是宿命让他认识了拓跋骄,也是宿命让他得到了拓跋骄的重用。
士为知己者死。
耶律成都不会叛变,不会逃跑,却也深知无力反抗宿命,因此,耶律成都清楚地知道自己,也终将一生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