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鸟鸣似乎夹带着大自然里郁郁葱葱的森林气息。肖邦在这些可爱的生灵的音乐会中醒来, 丝毫没有被打搅晨梦的戾气。
肖邦是位对环境要求很高的音乐家。尽管他的专注力超群,在钢琴前他可以无视外界的声响。些许嘈杂的声音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影响,但多少会引起他的不悦。如果这种声音足够持久, 他甚至会狠敲钢琴怒气爆发。
当然,被打扰睡眠绝对会是能排在“惹恼肖邦十件事”的前列。
再当然,被鸟叫声“吵醒”不会算在打搅睡眠的行为里。
和平时苏醒的时间相比有些早。肖邦掀开被子, 扣上衬衣的扣子后披了件外套走到窗台前扯开了暗褐色的窗帘。阳光瞬间就涌进了他的眼眶,这让熟悉了房间内昏暗的他有些难受地别开脸。
在适应了一会后,他移开了抚在额头遮光的手, 开始目视窗外的景象。
中央山脉在远处连绵成清单的灰青色,看起来十分写意。从远山那边慢慢地铺过来的是像丝绒般的墨绿,由深至浅, 在村庄的边沿停下了晕染的笔触, 被灰白的带着砖红帽子的几间稀疏小房子点缀着。
一条欢腾的溪流分隔了田野和那条来时的林荫大道。肖邦有些心神回荡, 他瞬间对这个叫诺昂的法兰西小村庄好感倍增——这平缓广阔的田野, 和他记忆里的波兰如此相似。
“早安,肖邦,你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大力打开了窗帘,让阳光一下子填满了整个房间。肖邦沐浴在晨光里,给了自己一个带着微笑的问候。
想离这些可爱的景色近一些,穿戴好的波兰钢琴家准备开窗呼吸下着清新的空气。窗子刚打开一小块间隙, 迎面而来的寒气让他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并毫不迟疑地锁上了窗户。
等午后吧,午后再出去走一走, 或者傍晚也不错。
宽慰好自己,肖邦收拾了一番后便下了楼。
诺昂庄园里只有在昨晚大伙相聚时的小音乐厅里才能找到唯一的一架钢琴。这对已经习惯了在家随时随地随意都能弹钢琴的音乐家来说是个不小的困扰。
或许真的像李斯特发同行邀请时说得那样,“把它当成一次休整吧,弗雷德,我们也需要调节和放松,不至于让自己永远紧绷着”。肖邦在尝试抛开那些教学需要、音乐创作和沙龙邀约的束缚后,对现在的条件也便没有什么不满了。
就当是在旅行途中——至少马车里可放不下一架钢琴。
音乐厅里没有人,钢琴上还放着昨晚那支照明的烛台。从上面快要燃尽的蜡烛可以看出,昨晚的音乐聚会究竟有多快乐了。
拉开四周厚重的帘幕,在自然光线下,厅中的钢琴光润温柔的漆色和木质的纹理,让肖邦对庄园主人的品味有了些改观。
这是一架普雷耶尔钢琴。虽然有了些年头,发声比不上用上了改良技术的新琴,但被保养得很好。音色有了些时光的味道,倒也能让人满意。
普雷耶尔是肖邦最喜也是最契合的钢琴,它们天生细致温柔,适合在不大的空间里弹给自己或弹给朋友听。
掀开琴盖,手指划过琴键。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昨晚在夏洛琳弹奏完降e大调夜曲后的那段对话——
“嘿,夏洛琳,你的钢琴真像某位肖邦先生。”
李斯特的赞叹直白而精准,瞬间就击中了波兰人敏感的心。
“有吗?如果这首曲子我能弹得与弗里德相似的话,这就算是最高级的称赞了吧。”
夏洛琳歪着头笑了笑,似乎对这个评价十分受用。
“我在听到这首曲子的瞬间就直接怀疑是不是弗雷德本人在演奏了——要知道我看到他就坐在我旁边时,内心是多么震惊。”李斯特顺了顺气,继续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最开始的钢琴风格和弹这首曲子时是十分相似的。看来你是真的‘十分喜欢’弗雷德啊。”
不知道为什么,某个爽朗的钢琴家最后一句听起来总有点别的什么味道,似乎有点像青涩的橘子。这让夏洛琳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咳,你知道的,我的钢琴受人影响比较多,可能教我钢琴的人更偏爱弗里德的风格吧——我最喜欢的是小提琴,是帕格尼尼呀。”
“不是说最喜欢的是我吗?”
“钢琴是你,可以了吧?弗朗茨,接下来如果你愿意弹的话我会更喜欢你的。”
“说吧,想听什么,今天钢琴家李斯特满足你们一切需求!”
把李斯特哄上了钢琴,激越的旋律开始引燃了音乐厅里的空气。清闲下来的夏洛琳坐到了那把开始属于肖邦、后来属于孩子气钢琴家的那把椅子上,准备与身边的人交流。
“洛琳,刚刚那一段的指法处理……”
肖邦有些在意,便小声开口问道。
“按照了你的谱面要求哦,当然这段处理是我一个朋友手把手教会我的。”夏洛琳凑过身子靠近肖邦,打量了他片刻后说,“虽然指法有些怪异,但——”
“但肖邦总是对的,一切在完美的音色前都不值一提。”
肖邦自然地接出了下句,两人对视一番后停止了言语,默契一笑后都坐正了身体,重新关注着在键盘上快速弹奏着轻灵音符的李斯特。
“……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声音很轻,却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
“她呀,是个非常喜欢、不,是挚爱着肖邦的女孩。”
回应很柔,似乎回忆起了某些美好的时光。
肖邦有些哑口,却在听到夏洛琳最后一句近乎呓语的感叹后有些遗憾和怅然。
“如果有可能的话,弗里德,我真想让你见见她。”
回忆结束,夏洛琳最后的叹息已经不会再让肖邦的心情像蒙上了薄纱一般了。他很感谢这位不知名的小姐,能让他的风格融进来自未来的小提琴家的钢琴里。
窗外的鸟鸣又开始喧嚣起来。不知为何,肖邦的心下瞬间闪过了很多副画面。它们是安静的,但一对比那些自由的生灵,就显得有些忧伤。
琴键被触击,钢琴弦发出和弦的语句,像是迟疑的自问。重复的旋律被他用pp(很弱)的力度弹奏,如同心间惆怅的回答。
左手波浪般起伏的伴奏,搭配右手如同清泉般的旋律,肖邦将pianissimo完全变了极富极具情绪变化的艺术。很难想象,他只是稍稍更改了击键的方式和力度,就能把音色展现得如此细腻。
它是阴郁的,像乌云笼罩的天空。但它又是理性的,厚重的云层间还透着金色的光。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从未疯狂失控,却在自制下自由驰骋。
肖邦温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黑白间起伏,心越发宁静了。这段主题旋律刚刚结束,他正要前往下一小节,却听见了小提琴用颤音倾诉的歌。
这是来自夏洛琳的琴声,他不用抬头就可以确认。心念一动,他便将主旋律让给她,为她伴奏起来。
小提琴的情感表达的更直接,却也更容易唤起听者的情绪、引起遐思。钢琴是一个诗人,他用温柔而委婉的诗句描绘了一个美妙的意境;小提琴是一个歌者,她用率真而深情的唱腔倾诉着自己缱绻的内心。
肖邦第一次听见自己这首慢板在小提琴上吟哦成章。和他的钢琴完全不一样,它变成了毫不避讳的酣畅淋漓的表达;和他的钢琴却也十分相似,它们的内在都是以那颗温暖的心述说着绵长的忧伤,却中能在最后回归宁静的自我。
一曲结束,等室内余韵散尽,肖邦突然在高音区弹奏了三个极弱的c音。他抽离手指,将目光转向夏洛琳。
“我一直不太喜欢有人改编我的曲子。夏洛琳,你的这首慢板是个例外。”肖邦嘴角的弧线轻扬,“小提琴这样的表现,予我有些新奇,却也令我喜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自发地笑了起来,轻语道,“我差点忘了,我们第三次见面,你就用小提琴完美地演奏过我的波罗乃兹了。”
“因为它是升c小调的呀。”夏洛琳同样用提琴拉了三个c-sharp,“弗里德,大清早就这样惆怅可不太好呢。”
愣神片刻后,肖邦不得不再次感叹夏洛琳对音乐情绪的敏感。他似乎被瞬间治愈了,窗外的寒意已经不再让他遗憾。
“说的也是。不过现在,洛琳,你来了,我就不惆怅了。”
就这一瞬间,满室的春暖花开。
桑是在给索朗热拿她的小玩偶时路过音乐厅的。今天她的儿女们都起的很早,毛里斯已经在前院架起了画架,他的小妹妹正在他身边的草坪里等着妈妈拿来她最喜欢的娃娃。
一下楼桑就听见了从门里传来的极弱的钢琴声。是的,极弱,快要察不可闻的声响,却有着致命吸引力的旋律。让她全然忘记一切,背靠着楼梯扶手便沉溺其中。
琴声,好远,但美到让人心碎。
突然很想点燃一根雪茄。桑也这样做了,一身裙装的她又去哪里开个口袋放烟草呢?她有些讶异这两天自己有些反常的行为。还没等她细思其中的意味,楼上传来的脚步声让她瞬间就将自己藏在了楼梯下。
直到夏洛琳提着小提琴进去,里面传来合奏的乐声,桑才惊觉自己并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这是在诺昂,在她自己家。
扯出一个荒诞的笑后,桑再一次被音乐厅里传来的音乐吸引——如此默契的钢琴和小提琴,如此和谐的灵魂之声。透过这些音符,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巴黎的阵痛,看到了在绵延不绝的运尸车便停驻的那双紧紧牵着的双手。
“少年和少女交握的双手,他们体悟着死亡伴随的沉痛与怜悯,也学会了对死亡怀有敬畏之心。”
这是霍乱肆虐时桑写在她随身的笔记本里的一个句子。两双天蓝色的眼睛重合,一模一样致礼的方式,原来她一直期望见到的那个有趣的灵魂,就是肖邦?她一直羡慕的少女,就是夏洛琳?
上帝啊,你到底给我安排了什么戏剧?而我又究竟做了些什么?
恍神间,桑发现音乐厅门口又多了个高大的身影。他的指尖停在门把上良久,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是李斯特。
桑似乎能看到他脸上的无措与酸楚,还有些被撇下的不快。但这情绪在这首曲子终结后就瞬间飞走了,他又是那个爽朗俊逸的匈牙利钢琴家,他毫不迟疑,推开门进去,衣袍生风。
门再一次关上,一切重归平静,然而桑的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上帝啊,这是什么发展?李斯特和夏洛琳?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
想起自己答应好友玛丽要牵线她和李斯特的事,她就一阵激灵。
他们之间应该没什么吧?
弗朗茨只是出于友情的吃味!
嗯,肖邦先生和夏洛琳小姐连那种地方都能一起去,他们才是一对吧?
是的,就是这样。
桑在脑中不停地麻痹着自己,暗示着自己。干笑了几声为自己打起,飞快地逃离了这里前往前庭。
还是软软的索朗热和装大人的毛里斯比较可爱!
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早就偷偷撇下我开始美妙的音乐合奏,你们难道不会心怀愧疚吗,亲爱的知名不具的先生和小姐?”
被重读强调的“monsieur”和“mademoisselle”成功地吸引了肖邦和夏洛琳的注意,鲜花怒放的幻景瞬间消散。李斯特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谁都无法忽视他。
“我想,这应该归咎于某位热情的匈牙利钢琴家昨晚难以抵御某种红色水滴的诱惑,以至于今天深陷被窝的柔软了吧?所以——哎呀!”
调侃着李斯特的洛琳话还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某人赏赐了一个敲头。
“到点了你不知道要叫我起床吗?练习时光很宝贵呢,夏洛琳。”
李斯特有些愤愤不平,明明在家里他能享受最高级的待遇。
“可是,睡眠也一样宝贵啊,弗朗茨。”
夏洛琳捂着有点发痛的头小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
这种近距离的亲昵只有非常熟悉的人才会显露出来,它让人感到和谐和温暖,还有一丁点羡慕。
“弗朗茨,我以为饮酒适量是钢琴家的职业素养,按时起床是一种美德?”
肖邦不咸不淡地抛了这样一个问句,成功让李斯特僵硬卡壳。
“啊,时间宝贵,弗雷德,我们练琴吧?”
李斯特打起哈哈。
“嗯,弗朗茨,可惜只有一架钢琴,你要不等等?”肖邦故意整理袖口,优雅地说道,“洛琳,我们继续?”
然后小提琴家就收到了令她冷汗直流的两束目光——一束温和却强势到不容许拒绝,一束充分表达着“你敢把我撇在一边你就等着瞧”的意愿。
呵呵,练琴?
那是什么?有小命重要吗?
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夏洛琳告诉自己要平静,要优雅,要波澜不惊。
她假装吹了吹落在小提琴面板上的松香灰,将琴弓收好,优雅地迈着沉稳的步子将小提琴放到了钢琴上,迅速后退离钢琴一丈远。
“弗里德,弗朗茨,今天的天气超美好,我觉得太适合出去走一走了。勤奋的钢琴家们你们继续,请允许不求上进的小提琴家先行出去放松自己。”夏洛琳笑着说完就立即打开了门,然后探出头建议,“虽然钢琴只有一架,但我觉得你们完全可以四手联弹?祝练习愉快。”
关门声极其温柔,让两位钢琴家面面相觑又有些哭笑不得。
“好吧。弗雷德,四手联弹?”
“可以。弗朗茨,还需要我在为你让点位置吗?”
“不用了。那么从你的练习曲开始?”
“或许加上你的练习曲也不错?”
……
哦,多么和谐而又美好的晨间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桑】
小可爱们不用太过于敏感,我目前这个时空里的桑应该只是单箭头肖(也许更多的是友情向?)。
时隔多年,我们依旧会弹起肖邦的钢琴曲,却会对乔治桑的作品而感到陌生。我们大多数情况下会愿意去追溯肖邦的音乐,却不会去刻意去寻找乔治桑的文字。偏爱就在这里。
如果不是肖邦,我想除开文学,我们大多数人不会记得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她叫乔治桑。
但他们在历史上确实出现在彼此的生命,也在和对方的爱情里各自创造了自己的“不朽”。毕竟那是巨巨自己的人生,过得如何只有巨巨自己心里知道。
其实每一个人都不够完美。
就算说她亿万次不好,肖肖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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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还会有一更?
如果凌晨没发的话,大概率就是早上见了。
我爱你们(づ ̄3 ̄)づ╭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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